这是一场不好打的仗。
闵疏又去看了几次茂广林,茂广林都不是很清醒,闵疏也尝试着告诉茂广林一些自己的困境,可茂广林昏昏欲睡,云里雾里没听进去的样子。
老师已经不能替学生解答疑惑了,师徒只能并肩走一段路,总有需要学生自己淌水过河的时候。
闵疏也只把茂广林当家里长辈,老师这样的病,闵疏也并不指望他能帮到什么。
他握着茂广林的手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问:“老师,您会不会觉得我没骨气?”
闵疏觉得自己是没骨气的,他靠着皮囊在梁长宁的私牢里活下去,好不容易才在老师的帮助下离开,拿到了清清白白的身份,转头又把自己送出去,白白失了骨气。他从前没想过美人计这种他往日所鄙夷的下三滥伎俩,有一天也会被自己使出来。
茂广林没回答他,挣扎着抬起眼皮。
“……早前跟老师说过几次,梁长宁要启用潘振玉,可潘振玉不干净,还背着地安疏的罪,不知道老师还记得他吗?”闵疏自说自话,拧干帕子给茂广林擦手,又说:“现在得想个法子把他洗干净,老师当年护着他,是因为惜才,对不对?”
茂广林没有睡着,他眯着眼睛打量闵梳,不知道听见没有。他嗯嗯啊啊了会儿,喊:“我……我要写字,把我的箱子翻出来,摊开了再晒晒。”
“今日没有太阳,老师。”闵梳蹲下去,替他盖好膝盖上的毯子,温声说:“乌云都堆起来了,看天色要下雨,若是明日天晴,我再来帮老师晒书,行吗?”
茂广林好将就,他自己也不愿意麻烦人,就点点头:“那下次再来看我,别忘了我……落雨了,梧桐树要掉叶子的。”
老人混混僵僵又睡过去,闵疏出了院子,招来伺候茂广林的侍女,问:“老先生一直都这样吗?”
侍女不知道闵疏是茂广林的学生,只当他是陈聪的好友,和王爷也有些交情,因此说得详细:“老先生还是睡着的时候多,醒了也不太能自理,说话不清不楚的,不过能写字。也喜欢翻箱子看书呢。”
闵疏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他寻思着过些日子替茂广林把落叶扫了,再把他那箱子里的书拿出来晒。
谁知夜里就起了风,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这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茂广林没能再去院子里躺摇椅,闵疏也只能缩在屋子里喝清茶。
朝里无事,天书阁也闲,只有梁长宁还忙着。
他一头要顾着西大营,一头要顾着塞北。他这几年用危家的商路运了不少物资,辎重车乔装得好,从没叫外头发现过。要往外头跑的事情,梁长宁都交给了潘振玉去做,陈聪不能骑行,就坐在府里替潘振玉统筹。
是夜,潘振玉和周鸿音匆匆赶回营帐,陈聪早已盛满热汤等着,潘振玉落座,说:“今年塞北的草长得真好,匈铎的马都喂得肥,我们的粮草却不足,如果要防着匈铎进犯,不能只靠兵马。”
周鸿音颔首:“我也是这样想,边境线要先设马刺,挖沟渠,烽火台要时时刻刻着人把守,匈铎人身材高大,却喜欢叫小孩爬水道。再者我们还要提防着他们防火,我要带人把水渠外扩,起码不能离营地太近。”
陈聪先前只做过布政使,经手的都是文书,没过打仗。他跟着潘振玉和周鸿音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切实的东西。
陈聪问:“水道改了,将士们日常怎么办?”
塞北干旱,一口井供养不了太多人,全靠着蓄水池和水道近。
潘振玉说:“我们早几年就不从水道取水饮用了,水道是从嘉河开出来的,嘉河的上游在匈铎境内,没办法保证水质安全,怕他们药咱们。”
匈铎进攻大梁,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觊觎大梁富饶的土地,时时刻刻都在试探。匈铎人身材高大威猛,十四岁之前却发育迟缓,身形娇小。这是因为他们少年时多食用糠米,十四之后才能得到牛肉马奶吃的缘故。
匈铎人进攻要么是大张旗鼓厚积薄发,要么是阴险狡诈使用童子军。匈铎前将领乌岗最喜欢这一招。几年前,他大肆旗鼓抓捕幼童,训练之后派到大梁边境混入百姓之中打探情报,梁长宁曾抓到几个。
可梁长宁那时候才出茅庐心软成性,把几个小孩又放走了。半月后,几个小孩从水道钻进龙纹军驻守阵地,往水道尽头埋了两包毒,药死了梁长宁三百来个人。
在那之后,梁长宁就改了心软的毛病,把水道彻底弃用,只用来洗澡浣衣。梁长宁暗中记了许久,终于在一战中用百石长弓将之一箭穿心。
陈聪问:“改水道要多久?”
“少说半月。”周鸿音说,“这还是人力多才行,可这事不能太招摇,我估摸着得一个月往上走。”
潘振玉说:“别调守备军去挖沟渠,我想带人去边境线蹲一蹲,看看能不能抓两个活口回来审问。”
周鸿音低头喝汤,肉汤有些烫嘴,二人狼吞虎咽,几口就能饱肚。
“匈铎没办法杀绝,咱们只能守。”陈聪盖着厚毛毯,还是觉得冷,只捧着热汤暖手,说,“先帝在时,守边境的是塞北军,但是塞北军秩序混乱,几次三番都差点守不住。直到王爷奔赴塞北,逐年养熟了龙纹军,才驻成了连贯的防线。咱们如今接替了这个担子,就不能砸在手里。”
周鸿音用手背擦嘴,说:“这一次守完,我要回京。”
陈聪和潘振玉一齐看向他,潘振玉说:“怎么,我都没说要回去,你想家了?你老子不是也要来塞北了么?”
周鸿音搓手,他的指关节通红,都是风吹的。塞北实在太冷太干,往日他们都是用湿布条裹着,今日没来得及,硬生生骑马吹了一天的风,脸皮子都要裂开了。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潘振玉用肩膀撞他,气氛松快起来,他笑着问:“你家也是有底子的,怎么,没有媒人上门?你爹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娶媳妇?”
“你和望山哥都比我大,你们都打光棍呢,催我做什么!”周鸿音有些羞赧,谦虚道:“去去去,就你一天满嘴胡言,你才想女人了吧!”
“我怎么娶媳妇?”潘振玉又盛了一碗肉汤,说:“我这个身份不干不净的,地安疏闹出来的罪名还挂着呢,虽然王爷给我换了个新户籍,但是也瞒不死,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好闺女许配给我?”
周鸿音切了一声,又看陈聪,说:“望山哥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
陈聪摇头,说:“小将军恐怕暂时回不去。”
周鸿音一愣,问:“怎么就回不去?”
“我想把潘振玉先放回去,他和你只能走一个,你爹来接任之前,塞北必须有大将驻守。”陈聪低头给他添上两大块白水牛肉,说:“没事先和你们商量,但我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潘振玉还是要回京。”
“为什么?”潘振玉汤也不喝了,急促道:“我回去作甚?我走了,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怎么能自己回去——”
“你先听我说。”陈聪今日没带木肢,只能自己推动轮椅的轮子,往前凑了凑,坐到了火堆边。
炉子上的汤还在咕噜咕噜沸腾,这是前日里冻死的一头牦牛,小兵们见着了就拖了回来,他们煮了一大锅汤,特地把肉分给主帐。
潘振玉冷静下来,等着陈聪解释。
“王爷为何当年救你?”陈聪问,“难道就因为我去求了茂老吗?没有这么简单。”
陈聪在断腿后,时常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梁长宁为什么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