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谁要赶我走,我去找同我一道进京的元兄,但我找不到他,后来我听说他溺死在了湖里,我心里害怕,就跑出来……结果又遇着他们那伙人!”王渊野喉结滚动,还顾忌着礼数不敢大口喝茶,他擦拭额角的汗,说:“大人,难道就因为我们群情激奋而上谏,他们就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成?!可我们读书就是为了报国,树苗长歪了,难道不该扶正吗?!不管是世家兴盛还是寒门崛起,总归只要能出贤才,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红了眼眶,低头不肯掉眼泪,怕遭人笑话。房间里只有陈聪是他最愿意托付身家的人,闵疏次之。即便陈聪没见过他,他也把陈聪当父母尊敬,暨南大雪那年,陈聪断了腿,躺在敞篷的马车往外拉的时候,王渊野的娘带着他去送过苞米。当时人太多,百姓推挤着去告别,王渊野在雪地里摔了一跤,额头磕到了马车轮子,是陈聪叫人扶了他一把。
王渊野手里的茶已经不烫了,他捧着茶盏潸然落泪:“好在院子没有被砸破,我带着同门住回去,他们都丢了纸笔,有几个只能混在叫花子里讨饭吃。我们没有主心骨,阁老去后,我们多方打探,没有找到新的内阁首辅,从前的严大人我们也见不着……走投无路之下,我便想着再出去拦车。我听说有大官的车驾会从路上过,我想去拦车告状,结果刚走到马车道上就被他们绑走,在小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陈大人,幸好又能遇着您!从前……从前您在暨南带着我们扛过了几次灾荒,我知道您才学也好,我愿意带着同门追随您!”
陈聪递给他帕子,叫他擦眼泪,说:“怎么哭成这样。”
外人不知道他如今偏向了长宁王,他本来是想瞒着,但如今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反而是套着梁长宁的身份才好做事。他便干脆直说,把王渊野的念头摆正。
王渊野便鼓起勇气看向梁长宁,梁长宁看着闵疏,闵疏又看回陈聪。
闵疏叩了两下桌子,问他:“你有多少同门,都是学生吗?”
“还……还剩下两百余人。”王渊野老实说:“有些人不再敢上街,朝廷没有派人镇压我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世家的打压视而不见,城里的官兵在到处驱赶我们,人越来越少了。”
闵疏手里有一笔银子,足够安置这批人,但他不能做得太明显,“既然同陈大人是旧识,我也算捡了半个熟人回来,你躲了几日,有没有察觉出来那些小混混后头是什么人?”
王渊野哪里觉察得出来?总不过就是那几家,他又不是京中常客,对世家不了解,才初生牛犊不怕虎似地撞上去。他心里盘算了几轮,最后还是摇头。
陈聪听到闵疏说旧识,便明白他是要把人留给自己,他此番回来是借着潘振玉重回清白的机会来推地安疏,他心知口诛笔伐既要笔杆子也要嘴皮子,他说:“马上入夏,正逢草长莺飞好时节,过几日我会下帖子,请各位远东楼一聚,清谈论事,务必赏光。”
王渊野忙不迭应声,陈聪才问:“小友在京中留宿,想必和同门长住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人,不如分散来,我着人替你找院子。只是得挤一挤,不过应该比现在要松快些。”
王渊野羞愧,强自道:“不好再麻烦大人,大人心意晚辈领了……我、我表字柏月,大人对我有恩,我不报恩本就是负义,怎么能再叫大人辛劳?我这就回去告诉同门……”
闵疏没有要关着他的意思,闻言就叫人送客,暮秋让门房套了马,把王渊野送上车。王渊野上了车才发现位置上压着一袋银子,明显是怕他脸皮薄才私下里给。
王渊野躲了这几日,身上早就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勉强糊口罢了。他把荷包揣进怀里,擦着泪回头又看了一眼长宁王府。
第107章可为
过几日是太子生辰,宫里设宴,请了民间杂技团进去表演。
梁长宁再次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朝野气氛稍霁,但还是不如从前松快。
王渊野接到帖子后立刻就分发给了同门。他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干净衣袍,小心地换上。
京中贵人都喜欢在家里设宴,如今人心惶惶,更不爱出来摆席。远东楼空下来,不再日进斗金,都靠散客养着。
众人早就候着,小雨渐渐大起来,楼梯才传来脚步声。
陈聪走得缓慢,但步子很稳。王渊野知道他断了腿靠着假肢走,但没想到他已经行走自如,看不出异样。
原本还在谈论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回首注视着陈聪。
陈聪不仅给学生们下了帖子,还给文人清流下了帖子,甚至有些五湖四海的名士官吏也应约跋涉而来。从前文人自诩高洁,清谈从不涉政,但今日偏要谈论时政。
潘振玉跟在他身后,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潘振玉擅言,而陈聪是沉默着的那个。
众人环顾四周,先端正行礼,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其他都不敢受,纷纷站起来。潘振玉温声说:“我能再回到京城,非我名声才学,而是借了茂老的声誉,要与各位再论地安疏。”
席间的李辞一开始没认出他,犹豫片刻后才出声:“潘……潘振玉?!”
潘振玉显然认出了他,朝他颔首:“多年不见,如今可好?”
潘振玉与李辞曾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虽然不过点头之交,但也算有些情谊。潘振玉从前在远东楼高谈阔论宣扬地安疏的时候,李辞也在座下。旧事重现,李辞如今是一个小小县官,波澜不惊地过到如今三十年岁。他一看见潘振玉,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当初他意气风发的热血陈词。
窗外大雨倾盆,天气闷热,潘振玉听着雨声,李辞惭愧:“混僵度日。”
潘振玉早已不似当初意气风发,那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如今被磨圆了棱角,不比曾经锋利,。
茶水微凉,缓解了胸中憋闷,喉头清流划过,他说:“我得先帝恩惠,有幸位列榜上,入国子监随行读书。京中繁华,但繁华落幕后八省净是衰败之相。我屡次求见先帝,但都被上级所拦,世家勾结,大梁内里蛀空,我兴起念头作地安疏,陈聪替我润笔,才能流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