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姓顾。
我出生的那天,异香十里,钦天监以为不详,奏请天子大义灭亲。父皇一时恻隐之心,幽囚了我的生母,又将我送进悟真寺——这是祖父尚未成为天子时主持修缮的。
父皇膝下单薄,皇太子突发急病亡故,于是接了我回宫,我那时还不知,师父是受了父皇所托,才甘愿囿于山中,养着我这样一个累赘。
我回宫后即被立为皇太子,依祖制,母亲当夜被赐死,我最终没能见上她一面。
我问过父皇,十里异香究竟从何而来,父皇说,丁香与白蟾等物相混,就近撒了足量,再授意几个方士大肆宣扬,便可以假乱真。
我也问过父皇,那个我未得一面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说,岭章他是个怯懦却孝顺的好孩子,眉目像你娘多些。
父皇生得好容貌,远胜我的师父孙长度,却十天里有七天在缠绵病榻,但他待我很好。他是极聪慧的人,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三言两语点拨下来,我便醍醐灌顶,也如临深渊。
我并不恨他将我送出宫,相反,我很依恋我的父皇,我知道他是爱我怜我的,他的眼睛会说话。
只是他不适合做这一朝的天子。
永安十四年九月,朝廷突然宣布戒严,宫禁之中更是气氛紧张,我的父皇去了。
他只有三十二岁,无声无息地葬在云中金陵。
他给了我他拥有的一切,朝中大臣结党营私的证据、可信之人的名讳,还有四万精锐的青炎卫,可是还远远不够。
我太年轻,孤掌难鸣。
郑太后临朝执政,我仰人鼻息,恭恭敬敬地唤她母亲。她高高在上,养着好些个宠臣男侍,有朝廷大臣,也有内廷宦官。
他们入侍宫中时,从不避着我。
因为在他们心中,父皇只是一个死人,我只是一个傀儡,太后郑贞宜才是真正的掌管着生杀大权的人。
北风呼号时,我只穿单衣被关进永安偏殿,三日粒米未尽。父皇的气息已经消散了,这永安二字,也早已蒙了尘。
每一次应召晋谒郑太后,我都如羊入虎口,鸿门赴宴,可我不能不去。
我岂敢轻举妄动。
我不是没有心腹,曹宴微,程云,徐璟仞,许令均……可是还远远不够,他们也未必永远都是我的人。反观郑贞宜和她背后的家族,一内一外,虽未至执掌废立,但朝中不少举足轻重的职位,也都与郑氏密切相关。
因而我什么都听郑太后的,诏敕册文,她授意我起草,我才会动笔;大事参决,她问到我头上,我才揣度着她的心思,谨慎开口。
我知道在朝在野都有人议论我的懦弱,指责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总有一日会成为将祖宗江山拱手异姓的罪人。我心中有恨,却不能不忍。
当郑太后提议,用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她曾被北狄掳走的儿子时,我心中泣血,面上仍一片孺慕之情,言道如此甚好。
山中的惬意岁月过得极快,宫中的每个时辰却都那么冷、那么长,寸阴若月,度日如年。
顾和章回来以后,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父皇曾告诉我,他十二岁登基,孤身一人,大权旁落,比之汉少帝更加不如。
祖父暴毙,留下的辅政大臣各怀心事,讨要封赏之余,又纷纷向后宫中送进家族中的女子,而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郑显铎,更是逼迫父皇立了他的女儿郑贞宜为后。
父皇那日落了泪,又很快抹去,他说天子本该是天下人之子,岂能受制于一人?他说吾儿,一国之君,却命不由己,你不知那是何等的屈辱。这种话,他其实不该对我说,却实在无人可诉。
他逃去任意一座殿宇,只求躲开郑贞宜一夕半刻。
第一个有身孕的是韩昭仪,很快她便溺水而亡。
第二个有身孕的是薛贵人,不久感染风寒而亡。
直到郑贞宜怀上了皇嗣,安贵人亦随其后。
父皇承诺,郑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立为皇太子。
于是郑显铎收了手。
但郑氏诞下了一个死胎,安贵人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父皇微笑着说,郑氏的死胎是他的手笔。不只是她,就连宠幸韩昭仪、薛贵人,也是为了让韩中书、薛侍中与郑显铎再添龃龉。
父皇囿于深宫,却轻易扰乱了前朝态势。我心中并不赞同他将女子的性命视作儿戏,可我也并无更好的主意。
郑显铎带兵闯入永安殿,三尺寒芒就贴着父皇的脖颈。
父皇对他说:“安贵人的孩子与皇后的孩子只差着三天。”
于是很快,天下人皆知,郑皇后所出顾岭章被立为皇太子。
那之后整整四年,宫中再也没有皇嗣出生。
依照祖制,除了皇后,若旁的皇妃生子立为太子,则当赐死。父皇这一步险棋,不仅稳住了郑显铎父女,也保住了无辜的安贵人。
安贵人是皇太子的生母,也是我的母亲。
为了活命,她幽居在最偏僻的秋棠宫,发现怀上我时,心中数不尽的恐惧。
父皇对她说,朕会想办法。
于是因钦天监的一番话,我被送去了悟真寺。
可是,皇太子与安贵人太像了,且越来越像,郑太后心中不悦,却对避她如蛇蝎的父皇无计可施。
永安二年,郑太后告诉郑显铎,她又有了身孕,希望郑显铎派人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