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拉着谢瑾落座,然后才忍着疼,低下头慢慢地啜饮茶水。
见他眉峰深深皱起,吞咽也愈发艰难,谢瑾不由跟着着急,红着眼圈低声道:“师哥,我知道一个因人而异的偏方,你要试试吗?”
这声师哥叫出来,听得顾邺章心头酸软,轻轻应了声,“左右不会更糟糕了,就试试吧。”
谢瑾抹了把脸,“师哥且等一等我。”说罢便起身走向充当门神的曹宴微,敬重道:“曹公公,劳烦您为我取一些细绢。”
云中仍在冬日,日前下的雪深达寸许,被扫出供人行走的通道。谢瑾忘了披大氅,也顾不上冷,找到一处相对更干净的落雪,捧着柔软的细绢浸入雪中。
顾邺章等了一刻钟才等到谢瑾回来,年方弱冠的中书舍人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明亮,试探着问道:“要我帮师哥弄吗?还是请曹公公来?”
他又不知是何种偏方,自然要假于人手的,献方子的人就在跟前,何必劳动曹宴微?顾邺章不疑有他,哑声应允道:“叫他干什么,你便送佛送到西吧。”
谢瑾低“嗯”了声,手里湿淋淋的细绢奔他颈间而去。
顾邺章下意识向旁边一躲。多年养成的防备和戒惕作祟,他动作格外激烈,一下子碰翻了新添的甘草茶。
掐着金丝的玉杯当啷滚落,陈皮甘草和着热水散落一地,有些甚至溅上了二人的衣摆。
谢瑾猛地一震,踉跄着疾退了两步,直直跪在地毯上,声音都发起抖来:“臣举止无状,唐突了陛下,恳请陛下降罪。”
曾经历过的一些至暗时刻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顾邺章惊魂未定,血光和剑影过了好一阵子才散去。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谢瑾手里的细绢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四寸来长,而捏着细绢的修长手指不住颤抖,早已冻得青紫。
他的声音嘶哑滞涩,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庭兰,你别多心。”
见谢瑾依然面无人色,他扶着那双冰冷的手将人拉起,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是我魇着了,庭兰,我并非疑你。”
谢瑾却摇头,细白的齿间仍打着颤,断断续续用极小的声音道:“陛下…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从未有过…谋逆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的庭兰。”声带的每一次振动,都像是有锋利的刀子剐过,顾邺章牵着谢瑾执绢的右手贴上脆弱的咽喉,在沁入心脾的凉意里再次重复:“你别多心。”
谢瑾吸了吸鼻子,心里如有天大的委屈,却不防顾邺章牢牢捉着他的手腕使他抽不回手,只好仰首看向那张英秀俊美的脸。
目光相对,鼻息相接,呼吸相闻。
这个姿势让他们挨得极近,近得顾邺章可以看到他眼中莹莹泪光。
待细绢由凉转温,谢瑾微湿的眼睫粘连打绺,声音有些闷:“时间够了,陛下感觉如何?”
顾邺章蓦地醒过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经过这么一敷,疼痛真的减轻不少,“这偏方很好用,再帮我敷一会好吗?”
过了这会子,谢瑾已冷静下来,只心里仍空落落的,别过头道:“陛下,过犹不及。”
顾邺章扯出个牵强的笑,“你还在生我的气?”
台阶已被递来了,谢瑾却忽觉疲累,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张角弓,清清冷冷道:“臣不敢。”
这便是还怨他了。顾邺章薄唇微抿,却无从解释,也只好点头。“那就听庭兰的。”他松开手,“我叫人来打扫下。”
才重获自由,谢瑾立刻便退到六七步开外,顾邺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绕过隔断,朝遥遥守在门边的曹宴微吩咐:“水碰洒了,招呼几个人来收拾。”
谢瑾本欲请辞,顾邺章却忽然又隔着衣袖拉住他手腕。
他听到顾邺章说:“庭兰,别怪我疑神疑鬼。高处不胜寒,你分明都看到了,各大世家望族都有自己的算盘,顾和章更是条不叫的狗。这皇位吃人不吐骨头,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当知道,我并非自相惊扰。”
师哥,我承认,你的剖白句句属实,可我不是别人,我是谢瑾啊。朝夕相伴几度春秋,我的人品,你也信不过吗?我对你的心意……在你眼里,也和你那些大臣的一样廉价吗?
谢瑾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将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我知晓的。”他朝顾邺章展颜而笑,柔声说道:“我不怪师哥了。”
顾邺章信以为真,松怔了神色道:“好庭兰,多谢你。”外头落雪声簌簌不断,他侧耳去听,又道:“没注意是什么时候下的雪,你先别急着走,我命人备车送你回去。”
不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挽留之意,但谢瑾心乱得很,只是婉言谢绝:“中书省离这不算远,我身份低微,真要劳动了陛下安排车驾,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直到回到省里坐上了自己的位置,他仍有些不真实感。恍惚想起,在辞别孙长度时,师父说,今上心思深沉,风声鹤唳,你执意入庙堂,定要谨言慎行,切忌见疑于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