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shā • rén也好,引狼入室也罢,除非韩昶和郑毅安这一文一武至少死一个,又或郑毅安为了活命舍弃祖上基业逃来中州,如若不然,他绝不会点头发兵。
但只过了半日,程云便又请兵。
“咳咳…程将军…咳……”春寒料峭,顾邺章掩唇咳嗽了半晌,喉间仍似有沙粒滚动磋磨,颓然依靠着床帐。“孤初来洛都,如今只拨得出一万人。抽调青炎卫去云中,无异于亭台少梁柱。”
视线微抬的天子心里清楚,程云早就对他的态度洞若观火,此番进言应是也经过了慎重的判断,然而判断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程云明晃晃地站到了他对面去。
那就只能再点他一点。
平复了呼吸,他哑声说:“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孤怎么对满朝文武交代?大半个肇齐,可都仰仗着你程露华呢。”
“御体尊贵,望陛下珍重。”偏程云不卑不亢,也不识抬举。“一万人虽少,对云中而言却是如救燃眉,臣愿立军令状,此战,不败。”
“不败……”顾邺章来回咀嚼着这两个字,合上了手里的书卷叹道:“卿执意要去,就不仅仅是不败那么容易。”
程云眉头微蹙,听到他苏绣绸缎般流畅的话音,半点也不再像四季药不断的病人,“孤是肇齐之君,程卿是国之肱骨,你才随我来了洛都,却又要折返云中,稍有差池,我这位置就算是坐到头了。”
顾邺章姿势未动,面上更是沉静似水,但程云听得出他的不悦。
室中霎时沉寂,连外间煎药滚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正僵持着,曹宴微极有眼色地弯着腰进来禀报,“陛下,谢侍郎请求面圣,已候了半个时辰了。”
顾邺章没什么血色的唇翘起极浅的弧度,露出一抹淡笑,顺水推舟地开始撵人:“中领军,日落之前,我会给你答复。”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想到谢瑾时,他心头总会涌上熨帖的暖。
与程云照面时,谢瑾拱手行了一礼,“程将军。”
相交尚浅,纵然钦佩程云为人,但未得顾邺章授意,也为避免给从不结党的程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自云中归来后,他私下里没与程云见过一面。
中书侍郎这官职不高却极清要,朝中无人不知谢瑾是顾邺章的心腹,合该避嫌,但程云先前与他共过事,相处也极舒服愉快,面上不觉便带出几分亲近,温声道:“谢侍郎,我便先回了,就此别过。”
珠帘晃动,玉珠子叮叮当当一阵响,顾邺章仍垂目倚靠在床头,眉间泛着不健康的一缕青灰。
曹宴微一退下,谢瑾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师哥…”
“嗯。”顾邺章低应了声,直截了当道:“程云来见我,是想去云中。你呢?你也来请缨吗?”
被一语道破了来意,谢瑾只好坦白:“师哥,北狄来势汹汹,我近来寝食难安,总怕一觉醒来,云中便失守了。我虽经验寥寥,但若跟着程将军多学多看,将来便能更好地助力师哥。”
他轻轻说道:“师哥爱重,许我中书侍郎,但当逢乱世,文终究不如武。”
顾邺章娓娓道:“庭兰,你身份所限,有些事看不分明,我不怪你。但北狄尚有底牌,回马枪杀手锏,只要程云敢去,他们就敢出手。这一点他程露华比谁都清楚,他就是要用中州的兵去填云中的窟窿,根本不在意能给我剩多少。他现在过去,郑毅安不用死了,韩昶也不用掉脑袋了。人尽皆知我最倚重的中领军背刺了我投向了高阳王,以后的日子只会愈发难过。”
“师哥,您比谁都了解程将军,他不是那样的人。”谢瑾尝试着又向前挪了几步,几乎挨到床头,然后半蹲下来仰视着顾邺章,对方也侧着头看他,一双凤目似映着长河霜冷。
“师哥,我武艺稀松平常,纵是投笔从戎,也绝不会有人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您想削弱门阀,想从韩中书入手,我是中书侍郎,接近他亦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我随领军将军同往,替师哥解决这个麻烦。”
“你杀过人吗?”顾邺章问。
“从未。”谢瑾答:“但总要有人祭我的刀。”
“庭兰,我杀郑贞宜时,用的是浸过鸩毒的胡蔓草,我可以把它给你,也可以许你个讨夷将军的名头去给程露华当部下。但你要想好……”顾邺章别过头,盯着帘帐上的金丝纹绣道:“这一步走出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他说得很慢,谢瑾却听得心直往下沉,什么叫回不了头?我若不走出这一步,如何有力量护着师哥呢?单靠一心为公的程云和眼高于顶的邓康吗?
“师哥,让我去吧。”谢瑾点漆似的眸间映出坚定的期望。
“庭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他的顾邺章却叹息了一声,“你要知道,你这一去,很可能会丢命的。”
可谢瑾去意已决。
他实在太想……太想减轻顾邺章的负担了,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眼中的隐忧。
三日后,程云便带了这一万青炎卫连夜行军。
程云去后,捷报来得极快。中领军百步穿杨,射杀北狄大将淳于玥,趁势和讨夷将军谢瑾率军大纵深向前突击,北狄大败而逃。只是在行军途中,中书韩昶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翻过军情,顾邺章脸上却并无喜色——还没到北狄出杀招的时候。
起身走向窗前,顾邺章静静看着殿外的风光。已经入秋了,风有些凉,晚霞却仍是美的。
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他似乎看到远远的一片黄沙,看到青炎卫的骑兵在风沙中不知疲倦地奔腾着,而后马蹄扬起的尘土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场仗定然艰辛,但他从不怀疑程云会取得胜利。当初程云统兵在外,仅用半年就便剿灭了为患十年的贼寇。他三度平叛,程云在其中亦功不可没。十年从军路,未尝一败绩。谢瑾跟在他身边会比困于帝京成长得更快,但是顾邺章忍不住反复回忆谢瑾那天说的话,他说程云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要向着旁人说话呢…我才是你师哥啊……
才从曹宴微手中接过药碗递至唇边,顾邺章的眉峰也跟着沉了下来。“煎药的人换了?你也开始躲懒了?”
曹宴微惶然落下汗:“回禀陛下,近半个月的药都是徐贵人煎的,但老奴都在一旁看着的,炉边从未离过人,陛下觉得有不妥?”
顾邺章心里有几许烦躁,却又无处宣泄。最终只是冷哼了一声:“多此一举。”
这药中新添了一味酸枣仁,也许徐贵人是好意,盼他一枕安眠,可他不需要安眠,也不需要好梦。
夜半时分袭来的疼,反让他清醒。
曹宴微小心翼翼地问:“老奴重新去准备一碗,陛下还要喝吗?”
顾邺章摇了摇头,端起碗仰头吞下药汁,曹宴微立刻递上两颗糖渍的蜜饯果子,又接过空碗放回书台。
含吮着舌尖的一点甜味,顾邺章就着他手里的水洗过口,挥手道:“你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