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防风御寒的斗篷,顾邺章眉梢眼睫还是很快便挂了霜,被冻得脸颊青白呼吸困难,可他实在不想回到室内,他只想多赏一会梅花,多听听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时的簌簌声——困兽当久了,他格外愿意多听一听生动鲜活的声音。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邺章回过头,是曹宴微。中侍中脸白得跟纸一样,踉跄着跑到他近前,拧着眉气喘吁吁道:“陛下,这么冷的天,您风寒未愈,怎么还出来呀!”
“出来透透气。”顾邺章冷得不愿意出声,却还是回了几个字。
曹宴微都要哭了,垮着脸劝:“陛下,老奴知道这屋里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什么也没您的身体重要啊……”
顾邺章并不看他,抬脚便往殿内走,他生得高挑,迈的步子也大,曹宴微知他心情不悦,只好小跑着跟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转过天午后,秦州刺史的文书递上了顾邺章的案头。仍任中书侍郎的谢瑾正在一旁抄写,忽听素带朱里的天子出言嘲讽:“十六年了,椋陈的手段还是那么登不上台面。”
谢瑾下意识将兔毛笔放回笔架:“萧靳又做什么了?”
顾邺章语气不善道:“梁州的军队扮做流民劫掠了秦州百姓的年货,小到鸡鸭蔬菜,大到牛羊腊肉,还连着三次伏击了官府的车马,诸如此类。”
萧靳即位至今已十六年,一直授意袭扰肇齐边境,原本程露华往南走了一趟后略有收敛,但自打肇齐跟北狄重又交战,椋陈竟变本加厉。
谢瑾对萧靳的做派略有耳闻,轻声道:“师哥,益、梁二州地理险厄,如果要打,需得早做准备,不宜轻进。至于遭到劫掠的百姓,不如多拨些补偿,好让他们安安稳稳过个好年。”
双足内卷的青玉墨床上,尚余大半的墨锭已趋于干涸。顾邺章不知何时合了奏疏,正摆弄着手里的宣纸,将方方正正的一张纸翻来折去,“我执意迁都中州,就是为南征的准备。”
他将掌中宣纸压出一道深痕,又格外仔细熄检查了下是否对齐,让人猜不出他精力的重心到底是在何处。“长驱南境的计划,我亲政以后就在做了。只是将才凋敝,兵力也捉襟见肘,又有北狄贼心不改,这才一拖再拖。”
“……但我不想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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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请罢校事官疏》
第12章监察百官
日光倾照,为卧行于玉尺之上的润白螭龙蒙上一层徐徐流动的晕影。
待中侍中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谢瑾说:“师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肇齐与椋陈素有摩擦,谁都希望自己是占上风的那个,谁都不想一拖再拖。可想与不想,能与不能,向来是两码事。
他秉着一颗公心劝道:“椋陈若敢再来挑衅,依我看,不如让贺兰刺史略施以颜色,大动干戈却是不必。才刚和北狄休战,再要跟椋陈打,兵力财力恐怕都吃不消。”
“无论是北狄还是椋陈,无不盼望着一统海内,庭兰倒初衷不改,偏要劝我委曲求全。”顾邺章眉梢一挑,唇畔微翘,笑意却未达眼底。
“师哥!”谢瑾低呼了一声,又立刻软下声线替他权衡:“得民心者得天下,事关存亡的决策不能罔顾朝野的意愿。如今秦州的百姓只是损失些财物,一旦开战,将会是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先前为了迁都,师哥假借南征之名,多少人信以为真,就有多少人犯颜进谏。日子还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字字皆出肺腑,顾邺章听罢,却是幽幽一叹,“庭兰,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这些大道理,他当然懂。可他为了顾全大局,已经忍让了近十年,谢瑾是他唯一的师弟,为什么不能无条件听他的话呢?
“也许我不该让你跟着程云。”他心里泛着酸,语气便也难掩嘲弄:“这样你就还是我的庭兰,不会变成肇齐的谢瑾。”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听在谢瑾耳朵里却犹如千斤铁石压在心头。可若是一味顺从,又何以称君臣?
少顷寂然,他按下满怀煎熬,强迫自己艰难开口:“前人有言:王者之举,情在拯民;夷寇所守,意在惜地。校之二义,德有浅深。师哥,您殚精竭虑想要削弱门阀,不也是为了肇齐千千万万的百姓吗?”
新折成的小兰花被拆开揉皱在指间,原本低垂着凤目的顾邺章直直看向他,语气已有些不虞:“庭兰,南北一统,同样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你既用前朝李思冲的话来劝我,那我问你,这人的话若是金科玉律,他还说过魏境所掩九州过八,民人所臣十分而九,惠声已远,不遽于一城。你告诉我,肇齐有什么?”
肇齐有什么?有师哥你,有程将军、邓将军、有仍在受苦受难的百姓。谢瑾的声音虚得发飘,却仍清清楚楚:“陛下,臣愿请缨,助贺兰刺史一臂之力。”
谢瑾先低了头,但却倔强地没有让步。
想到他身上几乎致命的刀伤,顾邺章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既恨且怜的莫名情绪,别过脸妥协道:“过了年,我会拨给你一千青炎卫。”
谢瑾闻言,眼眶蓦然湿热。
雪初晴后,分外明媚的日光透过云缝洒在宫城上方,又穿过万字格纹的窗棂斜射而入。
校事司中,江沅捧了足有三尺高的资料文书艰难走进来,“谢上卿,您今晨要的东西,属下都拿过来了。”
他捧着的一大沓子文书案卷跟着他穿行了两道回廊,说话间忽然晃得厉害,手心竟有些打滑,最上头的几册眼看摇摇欲坠,只得停了脚步试图找个平衡,正忙乱间,左边肘弯便被恰到好处的力道托了一把。
“小心些。”视线下方掠过一角绣着兰草暗纹的黑色衣袂,谢瑾轻和的声音从他身旁传出,随即伸手取走了几与他视线平齐的几卷名录,“有劳了。”
眼前人年纪轻轻便深得圣眷,又居多重要职,乃是领军将军程云之后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江沅忙略一欠身,“是属下应该做的,谢上卿可还有其他指示?”
若自己并非校事司中人,谢瑾其实无意置喙他们的手段,但在其位,谋其政,既已经来了,就断没有当甩手掌柜的道理。略一思索便正色道:“晚川,校事司是朝中的新生血液,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你我,是以务必要处处留意,约束好大家言行,切莫因一时贪心放纵便弃前程于不顾。”
这句话虽然看似严厉,但江沅听得出里头的关怀之意,放下东西郑重点头:"上卿放心,下官明白。"
“你明白就好。”谢瑾微一颔首,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怎么审讯抓进来的官,用什么法子撬开他们的嘴,这些都随你们的意,如无必要,我不会横加干涉。但奸利盈积,作威作福,这种鱼肉百姓的事,我决不允许发生,若有人敢犯,别怪我翻脸无情。”
江沅心头一凛,连声称是,垂手道:“属下谨遵上卿教诲。”
难得风和日丽,素来封闭晦暗的校事司也破天荒地又多开了两扇窗,清风徐来,捎进一阵梅花的清香。
谢瑾打眼一瞧,便知江沅已提前将那些材料分门别类地整理过了,不由快慰一笑。余光瞥见他仍站着没动,颀长身姿被一身崭新平整的官服映衬得越发挺拔,便道:“不必拘束,还当是跟我没来那会儿一样就好。”
江沅也一笑:“那属下便坐在您身边儿,您初来乍到,缺什么要什么,说一声我即刻便去拿。”
校事司的体制大多承袭自前朝,皇城之下凡所见者,典签卫皆师出有名,但本朝抓人定罪有三法司,秘密审讯有金墉城,是以校事司最要紧的职责……其实只在当好监察百官的鹰犬,助天子排除异己。
因接了这有损阴德的差事,谢瑾在朝在野的口碑都大不如前。
先前谣传甚嚣尘上时,原本还有很多人在意实打实的证据,持观望态度不肯表态,但他这般一到校事司赴任,无异于不打自招。对于他杀了韩昶的说法,人人便都信了七八分。
就连张淡月也认为他放着眼前的光明之路不走偏去与百官为敌简直是鬼迷了心窍,与他多少生出了些隔阂,李望秋从中说和过两次未果,知道急不得,也就熄了心思。
时辰还早,谢瑾大略先看了看在中州有家宅的官员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