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对北地的了解,臣弟和右卫将军都曾与北狄打过交道,哪里会需要皇兄御驾亲征呢?”顾和章文雅温润的脸上绽出熨帖的真诚,“皇兄但有差遣,臣弟万死莫辞。”
“朝廷无能,连累你在可汗庭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顾邺章面露不舍:“朕如何忍心再度置你于险境?”
郑贞宜早早留了懿旨,她才下葬她的女官就将其公之于众,其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彻底绝了他第一时间剪草除根的可能,但这不妨碍他假惺惺地恶心顾和章——这是他乏善可陈的日子里难得的一点乐趣。
此话一出,顾和章果然脸色微变。
他在北狄时,经年累月地被当做最下等的奴仆作贱,同样是金枝玉叶,顾邺章在云中养尊处优,他却要在可汗庭为人牵马垫脚,满足他们特殊的癖好,万般迎合,也只是能苟活于世而已。
那时候他才多大?母亲多方周旋,他总算可以回到故土,又要面临少孤失怙、风木之悲。他是正经嫡出的皇子,母亲去后,却不得不对区区贵人所出的顾邺章伏低做小、唯唯诺诺。
他已经受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顾邺章不是他的二哥,而是他注定要越过的一道险峰。
“怎会呢。”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盼着能做出一番事业,好好儿报答您对弟弟的爱护。”
第27章假意真情
谢瑾等得都有些困倦了才看到曹宴微送顾和章出来。
高阳王仍是重紫帛带,阴柔而清秀,只脸色不大好,不是动过怒的那种不好,倒像是受了委屈的那种不好。曹宴微似乎比上次见面更苍老了些,谢瑾心忖,他为师哥操尽了心,这样的忠诚,实在难得。
思绪缠成乱麻,直到顾和章走到跟前了谢瑾方回过神,躬身施礼道:“见过高阳王。”
面前的人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朝他笑了笑,柔声说道:“谢尚书,好久不见。”他似有还无地瞟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曹宴微,又说:“皇兄很看重你。唐钰的事,我已替你稳住了右卫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让谢瑾心中升起一丝惶恐和不安。他心知此时该恭顺地道谢,却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不只是顾和章,曹宴微也在看他,目光如炬,带着无意掩饰的怀疑。他只好强作镇定道:“下官分内之责,多谢王爷体谅。”
顾和章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不必言谢,殿中尚书年轻有为,正是本王想要结交的俊杰。”停顿了下,又意味深长道:“还请谢兄在洛都多留一阵子,咱们改日再叙。”
谢瑾心跳如擂鼓,明知他是在曹宴微跟前给自个上眼药,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拱手道:“恭送王爷。”
待顾和章走后,他侧目去看曹宴微,中侍中却别过头,只顾着专心带路。谢瑾不由苦笑,曹宴微虽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却可以左右一些官员的生死,就像李望秋说的那样,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
可偏偏他没法跟曹宴微解释,毕竟他确实动了唐钰,没有任由林彦容脏了手,而是亲自、当着一众同袍的面要了那人的命。顾和章或许也是真的送了他一个人情,避免了他与郑毅安进一步交恶。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顾和章保持距离。多与曹宴微澄清一句,都像是自己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念头。
绕过隔断,顾邺章已命人撤了先前顾和章用过的杯盏,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绀衣衬玉,琼肌瘦损,天子的药从没有断过,骨肉却一直算不上丰盈,谢瑾眼眶一热,撩开衣摆跪下去,颤着音道:“臣请问,陛下近日安否?”
顾邺章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扶他:“我还差谢卿这一跪吗?邓伯明说你受了伤,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他又转过头吩咐曹宴微:“去煮一壶浮金盏来。”
等曹宴微的身影消失在层层珠帘之后,他略显苍白的容色愈发柔软,轻声道:“因怕走漏风声,就没透露邓伯明的动向,让庭兰受委屈了。”
谢瑾笑中带泪地凝望着他:“能为陛下解忧,臣幸甚之至。只要结果是好的,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师哥怜惜我,区区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低下头,坦言道:“只唐钰的事,没来得及事先向陛下请示。”
“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换了谁都是死路一条,怪不到你身上。”顾邺章说罢便拉着他坐下,转而关怀道:“邓伯明说你伤了手臂,可还严重?”
“回禀陛下,现已好得差不多了。”谢瑾左手微微蜷缩起来,向后挡了一挡。顾邺章却半路拉过他手腕,径直将他衣袖揭了上去。
缠缚伤口的细布是早起时新换的,这时辰已又渗出了血,谢瑾一时如坐针毡,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别动,让我看看。”伤处的遮盖被层层剥离,顾邺章目光一动,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问:“这便是你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军中条件有限,林雍不知从哪找的草药日日给他涂抹,如今伤口如新,却并未再感染化脓。理亏之余,谢瑾心里忽而生出些庆幸——还好邓康不知道他背上的伤,若不然怕还要在徽行殿里解开衣带。只避而不答,低声道:“不过是皮外伤,邓将军心细,让陛下担心了。”
可对方却恍若未闻,仍细细端详着他可怜可憎的伤口,谢瑾只觉被握住的腕骨隐隐发烫,就好像武川的那场火还没有烧完,余烬复燃,正灼烧着他的五脏肺腑和每一寸肌肤。
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干燥的唇舌,顾邺章已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单纯的陈述:“只怕要留疤了。”他抬起眼帘看向面上已是绯云冉冉的谢瑾,声音低柔:“你等我一会儿。”
这一眼和平日不大一样,不似长河霜冷,却似欲说还休,让谢瑾想起意辛山下,那条蜿蜒回环的溪流。
顾邺章没有等他回应便松了手起身,而后轻车熟路地自书架的间隔里翻找出药膏和干净柔软的细绢,随即重新坐下来,开始一言不发地为他裸露的伤口上药、包扎,直到再次将那处烧伤层层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