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览大器晚成,今已年逾不惑,还算是个质朴无华可以让人放心的武官。顾邺章免了他的礼,即便是松弛地靠在御座里,姿态也是一样娴雅,说话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压人的势:“朕有件要紧的事,打算交给你和陈郁之。你等下走一趟殿中尚书的府邸,悄悄地,别惊动了人,趁着夜将他带去金墉城。陈郁之知道该问什么,不用你多话。但他折腾人的手段多,你从旁约束着些。他但要刑讯逼供,切不可脱离你的视线。”
金墉城偏居城隅,是在洛都西北角修建的一座卫城,本意是用以避险防乱、安身立命。但自前朝起,金墉城便常成为废主弃后、王公重臣的最终归宿。随着天子的指示,甄览渐渐感到浑身冷意阵阵:谢瑾前一日还是风光无限的天子宠臣,这就要全无征兆地被剥去荣光锁进牢狱了吗?
鞫狱须则家人下辞,又要不惊动他人,甄览有些为难,踯躅请示:“陛下,可需要臣向谢尚书的弟妹问一问情况吗?”
“不用。”顾邺章说:“他们能知道什么?一起瞒着吧。”背地里审一审,总好过让谢瑾身败名裂,平白受莫须有的冤枉。
甄览再问:“臣的品秩低于谢尚书,以下犯上,若他拒捕,恐怕不好强迫他前往。”
层层锦帐之内,顾邺章的声质依旧清冽,却带着几分如被绵密云层包裹过的闷:“朕会给你写份手令。他再抗拒,你便直说,有人疑他和北狄有关联。”
“臣谨遵圣意。”甄览垂首再施一礼,正欲请辞,忽听天子又道:“他是武将,别让陈郁之伤了他筋骨。你自己掂量着,也不用跟他说是朕的意思……记住了,朕要活的谢庭兰,不要死的谢瑾。”
这其中有几分是邀买人心,又有几分是上位者施舍的仁慈,甄览无从分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遭不让校事司的江晚川去跑,已是天子难得一次的柔软。
那株幼嫩的莲瓣兰还未开花,被顾邺章泛着青白的手指从泥土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脆弱的茎叶毫无依仗地贴在他的虎口。拂过每片顺滑而光亮的叶面,顾邺章与它对视良久,终究重新将它埋进了土壤,推到原本的位置,不近也不远。
陈叔说有客来访时,谢瑾还没有睡。候在大门口的甄无余着一袭深檀色的窄袖便衣,身边只带了一个生脸的小太监,但谢瑾观他神色凝重,心里已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甄将军,深夜来访,是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仍是恪守礼节的,说出的话却像开了刃的刀剑:“谢尚书,我奉皇命,请您到金墉城走一趟。”
金墉城……我做错什么了?谢瑾脸色一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不确定地问:“是我犯了罪,还是别人犯了罪?”
昏暗月光下的甄览面露难色,低声说:“谢尚书,事发突然,您别为难我,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撤步向旁边一让,“请吧。”
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谢瑾仍端直地立在原地,“若真的是我行差踏错,我不怕跟甄将军走这一趟。但我自问为官以来清清白白,您要抓我,总得有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甄览只好向他出示天子手令:“谢尚书,今上怀疑你连通外邦,这个理由能让你信服吗?”
听到这句话,谢瑾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许久才张口道:“……甄将军,我才从武川回来,背上的刀伤至今还未愈合。”
他眼里的泪摇摇欲坠,连着声带也颤抖得厉害,话音似从齿间迸出:“有人说我攻守得宜,也有人讽我心狠手辣,但我所作所为,无愧于肇齐,更无愧于陛下。陛下若对我通敌之事深信不疑,您便转告他,我抗旨不遵,不愿去金墉城,请他按正常的流程来擒我。漏夜来此,难道我谢庭兰见不得光吗?”
“谢尚书这是什么话!我既然来了,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甄览皱着眉抓挠了下自个的络腮胡子,继续劝道:“若您清白无垢,此时的动静越小,对您以后的影响也越小。对外只说您不慎染了风寒,今上恩准您不必上朝,等养好了身体再去,不比白日里兴师动众地过来更好?金墉城远是远了些,但比起人多口杂的诏狱天牢,也是陛下对您的特殊关照。”
好一个特殊关照。寒风从四面袭来,冰冷而刺骨,谢瑾心中嗟怨,像破了个大洞,忽然觉得无力。师哥太知道该怎么对他了,这时间宫门已关,连个面圣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一缕殷红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他在血滴溅落前便抬袖抹去,忍着心口的抽疼艰涩开口:“甄将军,鄙府虽不大,但只您和这位公公,也不是一夕一刻就能搜查完的。”
他本意是拖一拖,至少让他可以给彦容递个消息,甄览竟道:“陛下并未要求某搜查谢氏的府邸,想来那些都是后话,另有他人来办。若不想惊扰了令弟妹,还请谢尚书尽快跟某去金墉城吧,待会天要亮了,就辜负陛下的心意了。”
见他急着交差,谢瑾不由笑了声,声里藏不住讥诮:“镇远将军,您想得周全,可真是今上的左膀右臂……我跟你走。”
事无转圜,谢瑾仰头看了看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月亮。
他掌印校事司,得师哥授意铲除的异心官员不知凡几,无论是勾结叛党图谋天下的还是连通北狄暗结椋陈的,最频繁时,一旬内便抄了三户。那些显贵的达官经他校事司使的手沦为阶下囚,儿女亲眷跟着尽受牵连,对他自是恨之入骨。
每回在刑室里照面,他都免不得听上几句这天底下最恶毒的咒骂,不是不难受的,却也只能当做耳边风声,谁让他当初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选择当个只把顾邺章放在第一位的孤臣。
昨日今朝,世事倒转,眼下他成了那个仅因空穴风言便要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人,不能不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滚地锦的小狸奴撒开腿从后追上他,龇着小米牙朝甄览和那个面生的小宦官低沉地叫。
猫叫凄厉,听得甄览心里直发毛。
谢瑾说:“回去等我。”猫儿炸着毛不肯,仍焦急地原地打圈,谢瑾便停下脚步,又说了声“回去”。小东西这才一跃跳到道旁,目送他渐行渐远。
街上无人,唯有婆娑的树影和飒飒的风声。谢瑾认得去金墉城的路,甄览没带刑具,他便自顾自走在前面。
见他妥协,甄览长舒一口气,趋步跟上他。
黄土夯就的城墙高近六米,天光已经大亮,眼前这座牢笼却依然森严而冷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两天前他还在徽行殿代顾邺章批青词,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了阶下囚,连见天子一面都成了奢望。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可谢瑾想不通,冷静下来以后,他潜意识里也不相信,师哥怎么会以为他和北狄有关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