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总能等到机会百倍奉还,既然除掉了郑贞宜,比起囿于私怨,放开手脚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业更值得他耗费心力。
可建宁二年的初雪和那捧溅在雪地里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殷红鲜血,他终此一生都不能忘记。
比起无声无息侵蚀肺腑的一夜秋,断骨红往往要来得更加激烈迅猛。那次毒发格外凶险,他连着昏了三天两夜,直接导致眼看就要打到可汗庭的军队功败垂成。艰难维系的风寒假象漏洞百出,十万大军不得不忍痛南归。
其后一年郁久闾隼横空出世,一举平定了北狄内部的叛乱与更北方的敕勒和羯族,他却忙于应对刘义封和萧靳。
郑毅安和邓康接连铩羽而归后,现实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肇齐已错失了吞并北狄的最好时机,曾经近在咫尺的统一二字,最终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他不能不恨,对郑贞宜与顾和章的恨意几乎蚕食了他的理智,折磨得他筋疲力尽,甚至顺着眼角流出血来,显得狼狈而可怖。
他当然不会认命。可是锁在秋棠宫就意味着闭目塞听,即便从前那些良心未泯的旧人愿意为他传递消息,他一时也难以消除戒悌,现如今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在寂静如死水的陋室里,顾邺章再一次想起谢瑾,而后艰难捡拾回一缕淡如轻烟的平静。
一如往日的每一次独处。
第38章赶尽杀绝
转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前一天才怏怏离开的顾和章竟去而复返。
他这次没有亲自进来,而是派的丁邯进去叫人。
顾邺章立在廊下,一眼看见禁卫军簇拥着的顾和章,他身边的陈润身披铠甲,一边手拎着一个正哭闹不止的婴孩。
不着痕迹地靠上廊柱,顾邺章将目光从两个娃娃身上移开,对上也在看他的顾和章的视线。
顾和章高声道:“皇兄,朕怕您孤单,将小侄儿给您带来了,您不过来看看吗?”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可被阳光照成深棕色的双眸里却无丝毫笑意,还闪烁着阴戾的寒芒。
顾邺章没有动,却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孤身一人,连往日负责他饮食起居的曹宴微都不知去向,面前却是数十上百的禁军。陈润佩着长刀,刀柄正贴着那个女婴娇嫩的脸颊。
见顾邺章无动于衷,顾和章又继续道:"难道是因为皇兄站得远,听不清朕的话吗?”
顾邺章慢慢走到太阳下,在他面前站定,话音中似有怜意:“三弟,你若真想让我在这秋棠宫内享天伦之乐,至少也该带个ru娘来。”
他将手伸向那个哭哑了嗓子的男孩,陈润却蓦然向后一退,那小婴儿顺势落入顾和章手中,惊得打了个哭嗝。
将还在哭闹的孩子高高举起,顾和章忽地朝顾邺章一笑,“皇兄,他是叫泽延吧?朕给你看个精彩的。”
电光石火间,他猛然将手里的婴儿狠狠往下一摔。
没人想过顾和章会这么做,连顾邺章也没料到。如果他恨自己有一双儿女,他应该早就将他们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是用这样触目惊心的方式?
周遭霎时陷入死寂,顾邺章不忍地闭上眼。
他当然知道顾和章一直想看到他崩溃求饶,想看到自己这个废帝的心理防线当着他的面轰然坍塌,但他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他曾在郑贞宜面前无数次体面丧尽,而今还要在她的儿子面前低下头去吗?
徐贵人单纯软弱,为保证万无一失,他早已调换过了。这又不是他顾邺章的孩子,就连被送出宫去的泽延,也并非他的血脉——这人世间诸多苦难,他的命运难得可以自己做主,何必要像父皇般跟不爱的女子纠缠。
可粘腻温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侧脸,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的血。
他重新看向顾和章,目不斜视地、冷淡地质问他:“他们才多大?话都还不会说,你疯了吗?”
顾和章却冷冷笑道:"朕疯了?皇兄,他们可是您的骨肉。天底下谁人不知,剪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
没能如愿以偿看到痛失爱子的顾邺章发疯,他心中恨意更烈,语气却格外平淡,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半晌,顾邺章说:“你就这么怕我东山再起,连女孩儿也要赶尽杀绝?”
顾和章依然笑道:"皇兄,怪只怪她没能投一个好胎,这是她的命运!"
"她还这么小,怎么会是她的命运?"顾邺章道:“你放了她,我赠你一个秘密。”
“朕不需要你的秘密,皇兄。”顾和章轻唤,一把将女婴从还未回过神的陈润手中夺过,如法炮制般将吓得不再出声的婴儿高举过头,他眸中释放着嗜血的兴奋,脸色也渐渐变得狰狞而疯狂:“你若真疼她,待会便接住她。接住了,她的命就归你。接不住,她的命就归阎王。”
话音才落,便骤然松了手向上一拋。
流云般的衣摆在众人的注视下层叠绽放,过大过猛的冲力带得那个永远姿仪瑰秀的身影也直直坠落下去。
顾邺章的左膝猛磕在地上,右臂却稳稳将九死一生的孩子托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人来不及去权衡。
也许顾和章赢了,他看到了他的狼狈,逼得他不得不在这近百的禁军前屈膝。
但我并没有输。顾邺章低头与那双黑葡萄般水润透亮的眼睛对望着。
我留住了一个生命。
他脑海中闪过谢瑾为受伤的小鹿包扎前腿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春日。
庭兰,他默念着谢瑾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你人不在中州,怎么还能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把我的心变得和你一样软?
膝前想必磕出了大片淤青,顾邺章站起身时脚下微晃,却又很快稳住。
顺手挡住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不让女孩去看地上四溅的血,顾邺章对着一脸得色的顾和章微微一笑:“多谢三弟成全。”
多么稀奇,他的风采并未因方才的变故而衰减分毫,仍是如珠似玉般夺目,狼狈于他就像荷叶上稍纵即逝的露水,留不下半点痕迹,凭什么?于是顾和章的得意戛然而止,不甘地冷言讥讽道:“皇兄好身手。”
他几乎要翻脸动怒,扭曲的神色却倏尔和缓,像一条冷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靠近顾邺章耳边,轻轻说:“皇兄,您还不知道吧,谢瑾快要回来了。”
闻言,顾邺章心里一沉,微微上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凝在前方虚空中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