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他心中尚有不解,动容之余失笑着问:这台子若已建好,如何能说毁便毁?
师哥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能做到,自然是真的能做到。
那双凤目里盛着狡黠又璀璨的光。
我打算在陵云台上设置一处天底下最精妙的机关,外看不过是一颗异于别处的……绿青?实则却是这座楼台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我以修缮之名再度登临,便可以让它在天子的眼前彻底消失。
为什么是绿青?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设计这样一个机关。顾邺章当时有些意外,笑着说:至于绿青么,其实我原本还没想那么细那么远。但去岁你赠我的生辰礼便是采自这山里的绿青,若到了那时我还没有相中别的玉石,就用它好了。
大约是自信于自己的构建,顾邺章在登台时的身姿状态是格外松弛的。顾和章心里却憋着股劲,整个人呈现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紧绷。陵云台无风自动时,谢瑾能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与他踩在台阶上的步调并不一致。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终于在万众瞩目里步上高台。
以陆良为首自愿前来的群臣侍从跪倒在地面上仰着脖子高呼万岁,近于冰封凝固的气氛霎时变得欢腾而热闹起来,甚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顾和章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得意地转头对谢瑾道:“谢卿,朕并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错,只要将谢瑾带在身边亲自盯着,性命相系,他就不敢乱动手脚。
谢瑾低垂双目,掩住眼中的讥讽:“陛下御览国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话。”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织的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是他第二次登陵云台,依然是当空的明月,依然有萦香的烛底,只因为身边的人变了,一切便都显得黯然失色。
“你在看什么?”顾和章问。
“臣在看陵云台的结构布局。”谢瑾淡淡答。周围的喧嚣都是冲着顾和章来的,细究起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因而他面上始终平静。
缓缓转头望向一袭华丽龙袍的顾和章,谢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观洛邑,山丘秀极。陛下,其实陵云台的可贵之处,不止在其随风摇动,更在其俯仰可观。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银河,下有红尘烟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么?”
他语气轻慢,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自然也无半分鄙夷之意,落进顾和章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见识短浅、胸怀狭窄,但他的视线犹未从谢瑾身上移开。
在明珠映出的光晕里,他看到一张温柔冷静的脸,还有锋利如静水刀的目光。
那师哥打算设在何处?
——在丹青云气所指,在凤首金铃所衔,在点翠流苏所悬。
……世人皆知,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自为凤首挂上的流苏。
谢瑾看到了那颗青色似珠玉的小石头,竟真的是当初他赠给师哥的那个,简陋又寻常的礼物。
它被挂在如此高处,招摇地混在无数金玉珠玑之中,因不发光,外表又流于平凡,所以即便经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够显眼。
绿青上穿了孔,由两枚萤石所刻的回环玲珑扣固定在金铃之下。玲珑扣一阴一阳,设计得巧夺天工,一枚莹润泛白,另一枚在幽暗处也隐约流光,愈发显出那颗绿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宫宴之后,顾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发雷霆,将显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连声叫骂,目眦欲裂地责难谢瑾长能耐了,肇齐装不下他了,甚至将软鞭缠绕在谢瑾颈间逼着他在窒息边缘认罪求饶,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喉咙仍火辣辣地痛……
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那里,谢瑾虽然活着走出了显昌殿,却断绝了再入秋棠宫的可能。
未雨绸缪是对的,谢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姜的去处。顾和章已然对师哥动了杀机,那我就赌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谢瑾容色平静地眺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晚风拂过他的脸,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眼见那道挺秀的身影凭栏而立,顾和章敏锐地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突然觉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温——也许他不该逼迫谢瑾与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但此刻后悔已经迟了,顾和章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惧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温和:“谢卿,此处只你我二人,可愿意听朕讲讲心里话?”
谢瑾微微侧首,目光清冷:“陛下请讲。”
“其实我在回云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见到皇兄的。”顾和章轻轻道:“也许是血缘作祟,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二哥,我始终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
“可汗庭实在是个可怖的地方,与可以恢复自由的消息同时降临的,还有变本加厉的践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迫切地在脑海里臆想着皇兄的模样,支撑不下去时,我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来关外迎我时,眼里却是能结成冰的敌意。谢卿,你一定没见过那种眼神。”顾和章抬起右手,又顺着额前落下,“从头至脚,阴鸷抗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shā • rén。”
“但只一个晃神,当着母亲的面,他又好似唯唯诺诺,温柔可亲。”顾和章嗤笑了一声,“他亲政以后,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暗讽我。”
“我与他兄弟情分已然尽了,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为何却始终视我为仇寇,好似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亲人对待……”
“才出生便流落敌境,才还乡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语,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同我,但是谢卿,你来告诉我,我因何要忍受这种屈辱?”
冷眼看着他真假掺半的哀戚神色,谢瑾静默了少顷,道:“陛下如今龙袍加身,与他身份相易,已是苦尽甘来。与其回头望,不如向前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宫阙和楼阁:“臣的父亲一生为朝廷效力,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可到最后呢,谢氏没落于一场大火,臣又该去向谁要原因?”
他半边脸背着光,清莹高挑的身影在灯烛边映得细长。
外头的守卫又换了一批,顾邺章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卫安和蒋武了。
今日值宿的人话倒不算密,但即便只有只言片字,他还是推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顾和章今晚登了陵云台。
那本在坊间盛行不衰的话本子就摆在梨花案的一角,平铺着摊开停在写有“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的末页。
这是经王士镜妹子的手进入承光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