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什么呢?问他留在承光殿的那几个夜晚,顾邺章可曾有过一半的真心?问昨日各省各台的顶梁柱倒戈得那样快,是不是一切尽在顾邺章的掌握?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师哥乾坤在握,明明知道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仍要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又有什么好问的?
顾邺章答一句,他这个听的人便要猜上一整夜的真假,辗转反侧,岂非是庸人自扰?
谢瑾不想问,兀自翻动茶汤的顾邺章却抛给了他一个问题:“古先贤曾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待你不算好,庭兰,你可曾恨过我?”
谢瑾并不看他,映着火光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早在建宁六年程云便已经劝过他,不要肖想在天子的身上得到关于情之一字的垂青,若他能如程云所言,谨守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埋了那许多不合时宜的妄想,师哥自然会是他的燕昭王,会许他一场永远不会被戳破的金台玉龙的美梦。
但他一个人情难自禁执迷不悟,凭什么要求师哥给予回应?
少顷令人心悸的寂静后,谢瑾迎上那道可以灼伤人的目光,答得坦然:“师哥何出此言,我从未恨过你。”
说到底,不过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许他本该珍惜所剩无多的当下,而非对过往种种耿耿于怀。
陈王府外,令姜才从南市抓药回来,便看见陈序跟一尊门神似的紧绷着面容在门口立着,旁边还有个垂首静立的生面孔,看上去约么三十来岁。
陈序与她年龄相仿,却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另一位似乎冷得紧,嘴唇都泛着青紫,这两个人站一块儿,倒凭空多出几分肃杀之意。
几乎是同时,陈序也看见令姜了,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药材:“姑娘回来了。”
令姜点点头,眼神又掠过在场的另一个人:“这位是?”
陈序为她解释:“是宫里来的殿前侍卫长李大人。”
李禧拱了拱手,动作有些迟滞的僵硬:“谢姑娘。”
若依谢瑾的意思,本来是让他也到屋子里暖暖身子的,但李禧心里清楚顾邺章的心思,也不敢贸然进去,这才挨着冻跟陈序一同守门。
听到宫里来人,令姜反应快,登时便冷了脸,复又看向陈序:“有客?是今上来了?”
李禧在旁低声提醒:“是微服来的,姑娘小声些,莫牵累了王爷。”
令姜没把他当回事,只嗤笑了声,语气不愉:“又不是神医,他来除了会让我哥伤心难过,能有什么用?”
少顷,茶水渐滚,沸腾出扑鼻的香气,谢瑾忽然问:“师哥想不想出门看雪?”
停下手上的动作,顾邺章迟了片刻才回神:“方才我来时,还没有落雪呢。”
谢瑾抿唇一笑,目光犹如秋水:“就在刚刚,我听见了。”
时间不停向前,这八成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门一打开,茸茸飞雪扑面而至,模糊了垂庭的绿树,竟似误入阆苑仙境。
谢瑾走下三级石阶,从袖中取出一方细绢去接雪,回头笑问正倚在门边的人:“师哥可要再试试我的偏方?”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召唤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至他的耳畔,是很轻、很克制的一句:“过来……”
谢瑾不解其意,手里托着雪依言走到顾邺章身边,才一抬头,赤狐皮的斗篷在他眼前打开,随即是刚刚好的暖意。才从他肋下划去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泛着隐隐的青白。
——顾邺章将他整个人连同那捧雪都拢进了怀里,然后格外体贴地帮着他转了个身。
挨在后脊上的胸腔微微颤动,谢瑾听到他说:“站着别动,就当为我挡挡风。”
这个姿势,哪能挡得住半面风?谢瑾失笑:“师哥若觉得冷,咱们就进去。”
顾邺章却摇头,光洁的下颔轻轻蹭过他的侧颈,“再看一会。”
第58章来日再见
皎然的雪色与月色之下,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承光殿,没有提起那些剑拔弩张的爱欲和夜晚,也没有提起猝然冲破伦理纲常换来的一晌贪欢,好像只要不提起,他们就还是相互扶持的同门,是至亲至疏的君臣。
也是裹挟着矛戈纵横的呼啸春风,掩盖了诛心利刃的亭亭冷雪。
顾邺章说站着别动,谢瑾就真的没有动了,他眼睛里看着庭院里的飞雪,心里头想的却是中州之外的明凤山。
“……记得我刚到山上的那个冬天,师父觉得我身子骨不够结实,不像个出身将门的,便打发我跟着师哥采药,临过峭壁时我不慎踩空,为拉我上来,师哥右臂上留了深长的一道疤。”
顾邺章不以为意地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放在心上。换我掉下去,你会不管我吗?”
谢瑾慢慢道:“但从前,总是你迁就我多些。师哥,我背上靠近心口处也有一道疤,是与郁久闾隼交缠时为他所伤,每逢阴雨,常觉心悸难言。无论是报恩还是报仇,我都应该走出中州,到武川去,到可汗庭去。椋陈我不熟悉,需得永城侯费心,但若能为师哥统一北方,瑾亦此生无憾。”
统一北方……是顾邺章曾经最难割舍的宏图壮志,却因断骨红而功败垂成,每每想起,都深感怅恨。谢瑾这些年毁誉缠身,几乎要让顾邺章忘了,这人少年时的志向,本是建功立业,名耀青史。
顾邺章问:“你想要多少兵?”
谢瑾低下头笑了笑:“我若要十万步兵两万铁骑,再让能止小儿夜哭的邓将军从旁助我,师哥敢不敢应我?”
顾邺章不置可否,只继续问:“你有把握胜他?”
还是领军将军时的程云曾说,拉不动弓的程云也还是程云,他靠的又不只是射箭的本领。谢瑾想,我靠的,也向来不是光明磊落的弓马骑射,温世淮说有损阴德,也不能说是全然冤枉了我。
“良将身亡赵亦亡,百年遗恨一冯唐。当时不受谗臣间,吕政何由返故乡……”
谢瑾轻嗅着萦绕在雪中的梅枝冷香,垂下眼睫接着说:“李牧败匈奴、灭襜褴,威望再高依然挡不住赵王自毁长城。郁久闾隼历经三代可汗,十年间早已积累了深厚根基,时人只知塞外鹰郁久闾隼,浑不知王座何人,斛律先大权旁落,想必很是忌惮他吧。”
顾邺章喉头暗滚,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在说郁久闾隼,还是在说他自己,只感到一阵剥肤刺痛,更甚于摧心剖肝,瞬间便变了脸色。
感到眼眶涌上一股湿润,顾邺章只能侧目向上去看堆雪的屋檐,忍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离间固然好,但我有个更稳妥的法子,你且听一听。”
谢瑾问:“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