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璟仞深以为然,半是心悸半是叹惋道:“陛下也只有在看着陈王时,那双暗藏杀机的眼睛里才算是捡回了些红尘俗世的倒影,陈王一走,他便又成了独上九天宫阙的孤家寡人了。只可怜了你我这般食君俸禄的文臣,进一步唯恐俱见嫌猜,退一步又怕逢君之恶,竟是两难。”
谢瑾这一去,就是杳无音信。
夜长梦短,两地离分,顾邺章盼望着,也忧惧着。即便已有言在先,北地来的军情疏会先送至徽行殿,仍按耐不住日日过问,不得回复便不肯罢休。
他回忆着离别的每个瞬间,时常会觉得恍惚。记忆中谢瑾的目光依然清澈,一如在明凤山上那时,灰墙黛瓦、朝霞彩云皆在其中。可是细看时,那些黛瓦朝霞又好像只是寥落地倒映他的眼睛上,而不是落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顾邺章甚至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谢瑾真的回过头吗,谢瑾真的说过,要与他来日再见吗?
又过半年,逢春三月,天地俱生,北地捷报频传,大军压境直逼可汗庭。
时节转暖,顾邺章原本绷紧的心弦也略松泛了些,孤家寡人难以脱身北上,但逢相思情起辗转难眠,想要纾解,便只剩遣官劳军,却又怕谢瑾介怀,执旌人选只剩三五。
思念二字,渐渐化作霁青纸上的娟娟落花。
建元四年的冬天格外冷些,前线传来军报,大捷。
近三载春秋瞬过,北狄一亡,肇齐疆域北延千里,数十年动荡的边境也将彻底归于安宁。
顾邺章大喜过望,虽然身体不适,仍多用了半盏碗燕。到了夜里睡着得似也比平日快些。
本以为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长陵倾倒,化作了一片废墟。
好端端地做这么个梦,纵然顾邺章不信鬼神,也不由冷汗透衫睡意全无,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后,索性便睁着眼靠在床头等天亮。
可他满怀希望等待的人,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邺章向来畏寒,却从没有一刻感觉这么冷,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冻结成了冰。
他死死盯着眼前人,嘶哑的声音如碎石刮墙,却几不可察地越抬越高:“谢瑾呢……谢瑾呢?林雍,我问你话呢,谢庭兰他去哪了?怎么是你来复命?”
他看到林雍深深拜了下去,重复:“陈王以身殉国,陛下节哀。”
刹那间五脏六腑一并发烫,腥甜沿着濒临破裂的喉管涌上来,几乎就要喷薄而出,顾邺章眼角赤红,硬生生将这股血气压了下去。
他的脸色晦暗灰败,却说:“林彦容,我不信你的话。”
林雍轻轻阖目:“臣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
林雍说,雪浪玉狮有多显眼,陛下是知道的。
北狄哀兵之怒,拼着全军覆没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谢瑾执意要留下殿后,他便想与他换了坐骑,可是谢瑾不肯。战火烧至黎明,乱箭之下,尸骨无存。
半晌的沉寂之后,顾邺章怔愣开口,声音哑得像漏风的烛笼:“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闻言,林雍竟笑了一声,目光如冷月下的孤狼:“哪里来得及?”
他停顿了下,轻声说:“但将军在班师的前一夜,曾放飞过一盏孔明灯。一愿陛下高枕,永无忧愁,二愿陛下和肇齐,万古长春。”
强压的心头血终于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在书台地毯上洒落点点盛放的红梅。可顾邺章的眼神仍未移开,仍泣血般盯着林雍:“你带了什么来,他的遗物吗?”
林雍献上的,是谢瑾日常所用的静水刀,他眼中流下两行泪,却极力克制着哽咽:“决战前,将军曾叮嘱我,若有不测,便将这把刀交给陛下,就当是……留个意念。”
托着静水刀的,却是一件被暗红血渍染透的白袍。制式精巧却老旧,是建宁年间时兴的款式。
那一年,他将玉狮子赠给谢瑾,时逢九月初三,谢瑾来向他讨礼物。挑来选去,挑中了这匹兰草暗纹的蜀江锦,裁成战袍,披在身上,历尽百战。
他问,你向来喜穿黑衣,怎么却挑了匹白色的蜀江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