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岚垂在腿侧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他垂了眼眸,轻声回道:“好。”
从上场街的住所到下场街的面馆慢走不过几分钟,两人坐在面馆外面的木桌上,看着在大锅边掌勺的老板面孔在热气中氤氲。
操着口音的老板热络地下面,问他们吃什么,黎泉扭了几次头想要找店里的价目表,却没有找到。
岑岚用当地土话回了一句,而后再问黎泉,“就吃招牌的燃面,可以吗?”
“可以。”黎泉盯着岑岚的侧脸好一会,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花来,岑岚问完之后连头也没转一下,只是盯着老板手中的勺子。
沉默中炉灶的火苗声格外嘈杂,就连隔着好几个桌子的青年男女轻声说话的声音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耳边。
这儿的日头下得早,还没到晚上六点,天光就开始收拢,炙热的阳光被山体遮挡了大半,余下来的细碎零零碎碎地洒在水泥地上,岑岚和黎泉坐得那个“坑”正好避开了光照,将他们两个人罩在阴影之下,显得两人的眉目都似带了层铅,活像是老电视里的黑白影像。
岑岚从筷筒里找出两双勉强相对的筷子,抽了两张面纸擦拭干净后,递了一双给黎泉,黎泉没伸手接,只是用一双含着复杂情绪的眸子看着他——重逢之后,岑岚总觉得黎泉看向他的眼中像是带着些什么似的,可他又说不出来里面具体的是些什么。
岑岚把筷子放在了黎泉的面碗上,筷子头朝着自己,方便他拿。
他自顾自地加了点桌上的辣子,而后把辣子也往黎泉那处推了推,就算是全了礼数,之后便低下头搅和碗里的面,淡淡问道:“陈导有说什么时候开拍吗?”
“还没。”黎泉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拌面,“不过角色都定下来了,这段时间有空的几个主演都会过来住一段时间……”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都比较自由,也没规定戏份多就一定得待得久,都看个人的行程,有的可能住上一两天,有的住十天半个月。我估摸着秋天的时开工,正好我们戏份里秋冬的比较多。”
“你呢,你准备住多久?”岑岚挑了一筷子面,问道。
“我……最近没什么行程,会住得比较久。”黎泉一边吃一边含糊道,仿佛想要把自己的话也在岑岚眼皮底下含糊过去。
“不应该挺忙的吗?”岑岚戳了戳碗,抬头对上黎泉不解的眼神,又补上一句,“按你现在的身价,行程早该排满了。李淞和我说过,这行很容易过气,有了热度更需要保持,最好在营业期内趁热打铁,不然粉丝流失得很快……我说的,有问题吗?”
“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黎泉低下头,吃了一大口面,费力地咀嚼着,半晌才咽下去,抬头岑岚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似是一定要在他口中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一样。
“以前,你不会在乎这些问题,也不会听经纪人讲什么行业规律,更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像刚才那样替别人把筷子摆好。”黎泉忽地觉得自己饱了,剩下的半碗面不能再往胃中填一口,“只是觉得你变化挺大的。”
最简单的寒暄夹杂着最深的试探。
岑岚慢吞吞地卷起一筷面,咸香入口,吃到一半了才发觉出这面的好,吃到后半程也不觉得腻。
“我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还不懂点人情世故,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岑岚吃了大半碗,扯了面纸擦擦嘴。
岑岚笑笑,露出右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你不也变了吗?还没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完成了当初的梦想。”
“这次回来,待多久?”黎泉嗓子发紧,面上却不显。
岑岚知道他问的不是自己在这儿采风多久,而是说他在这行准备待多久。
“看赚钱速度吧。”岑岚眉眼上扬,眼尾昳丽,眼中却不带笑意,他斜睨了黎泉一眼,“我准备赚个一千万,赚够退休,这些钱应该够我后半辈子过的吧。”
像岑岚这样的人,岁月都格外偏爱,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将这朵十八岁带着尖刺玫瑰浇上一层又一层的树脂,将他凝固成没有任何棱角的温和模样。
那份锐利的美并没有褪.去,只是笼罩了一层月光,朦胧之中更想让人窥探其中的春.色,尤其是曾经品尝过这朵花鲜美的人。
“就是为了赚钱快点,才回来的?”黎泉紧紧交握的手渐渐松开,“你会缺钱?”
他还记得岑岚一掷千金投资《帝凰》的时候,不夸张地说,没有岑岚的注资,《帝凰》这样不是名导演,没有名演员,也拉不到什么赞助的小剧本可能连顺利拍完都是奢侈。
尽管在见到岑岚的第一面,看到他走下价值不菲的跑车,浑身上下的名牌和陈留青对他的态度时,黎泉就知道这是个出来玩的家族少爷,可真正在后来与陈留青的闲谈中黎泉才知道,当年《帝凰》剧组百分之八十的开销全是岑岚出的,而他据说就是想在娱乐圈混着玩玩,随手指了一个本子,《帝凰》幸运地成为了那个被砸到馅饼的剧组。
如果这个只能说明岑岚家家资颇厚,那岑岚消失之后,黎泉甚至求了凌家都没打听到岑岚的下落,那说明岑岚的家族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资本大家。
“钱这种东西,谁都不嫌多吧。”岑岚伸手把放在碗上的筷子对齐,嘴角扯开一抹笑,自下而上地瞥了黎泉一眼,“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就算我像你采访那般,说自己是为了梦想,你信吗?”
黎泉越过桌子,草草地从上而下地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没看出是什么牌子,只是看着确实没有当年初见时的一身牌子唬人。
“可你说为了钱,我更不信。”黎泉顿了一下,道:“除非你家破产了。”
“查过我?”岑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狐狸眼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被侵犯到私人领域的动物,“虽然我也很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但是很可惜,这么多年,他们越做越好。”
“你说的对。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只是觉得无聊了,出来玩玩。现在好像又多了很多合胃口的小年轻,就像……当年的你一样。”岑岚笑得恶劣,言语间终于有了点当初肆意妄为的样子,只是少了一点侵略感,黎泉被他的目光笼罩着,也没有当初像是被一只恶狼盯上的惶然感。
“所以你是看上了虞亦清?”黎泉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斑驳的木桌边上抠下一块漆来,“他的家世……他可不像我当年那么好拿捏。”
“可是足够漂亮。”岑岚挑了下眉,像是一只野性难训的猫终于露出了爪牙,“也是因为他足够漂亮,所以你会觉得我和他关系匪浅。你还真是了解我的口味,我一向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皮囊,你身边那个也不错,小心点,别让我勾走了。”
黎泉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凌行舟,微微皱了眉头,立刻道:“他不会。”
黎泉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不会”两个字,话音落下得那么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空气骤然凝滞。
“所以,你怎么那么笃定我和虞亦清就是我和你当年的关系?”岑岚撩了撩干了之后飘在眼睛前的头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黎泉无声地抠下来一大块桌漆,碎裂的漆块卡在指甲缝中挤压内里的软肉,带来轻微迟钝的疼痛。
他们当年是什么关系?
黎泉无声地在心中冷笑一声,他也很想知道他们曾经算是什么关系,包养?pào • yǒu?还是露水情缘?
可是他问不出口,当年没有机会去问,如今却没有立场去问。
他早该想到的,两个势均力敌,门第相对的男人,藏在他们关系不纯的明面上是最合理的身份——他们是情侣。
哪怕虞亦清在背地里和旁的人不干不净,他们依旧是最拿得出手,能在明面上送花拥抱的关系。
“那……祝贺你。”黎泉弯了眼角,“飞鸟归林栖树,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