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参考的选择有三种,专业的盲文试卷、正常试卷加辅助眼镜或者触觉放大器。
景明选择了最后一种。
戴上触觉放大器触摸正常试卷，他的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沙沙声。
十五分钟后，景明搁下笔。
拿出一张草稿纸，开始无意识的乱画。
自从制作物镜系统以来,景明一直跟曲面打交道。他所提出的三组描述球冠面的函数,本质上就是在描述曲面。
如果说,光刻机的物镜都是大型曲面的话，那么曲面缩小会怎么样？
景明停顿片刻,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极小曲面？”
男监考老师猛地闭上嘴。差点忘了这是在考试。
不对呀！预赛也就比高考数学稍难一些，一共十道选择,五道大题,除了一道椭圆题外，没一道涉及曲面的。
更别提极小曲面了。
杨辉是一中带数竞的老师,自己当年也拿过省一，自然知道极小曲面的存在问题——怎样才能用数学证明极小曲面是存在的？
之所以要加限定词“数学”，是因为在物理上,已经证实极小曲面一定存在。
一个铁丝圈,吹一层肥皂泡，这就是极小曲面。
然而想通过数学来证明极小曲面的存在性，一直以来都是个难题。
一个九中来的学生，想什么极小曲面？还不如想想高考怎么办呢！
或者想想，预赛怎么过？
下一刻,杨辉余光一瞟。
放在桌子左侧的答题卡已经填满了？
这是……考完了？
这才开考十五分钟吧！
真做出来了还是瞎填的？
杨辉忍不住看了看景明露出来的那一页。
过程简洁流畅,没有什么繁琐的运算过程，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题，采用了舒尔不等式，直接给出了答案。
有点东西啊！
杨辉来兴趣了,可他又不能跟景明说，你把答题卡翻个面让我看看，只好百无聊赖的继续盯着景明。
又面红耳赤的赶紧撇开头。
过了一会儿……这考场里只有两个考生，他和于丽萍一起监考，一前一后的盯着两个考生，实在无聊透顶。
没办法，杨辉只好又把目光放回到了景明的手。
实在是不敢看脸了！
景明正慢吞吞的梳理自己的思绪，事实上，极小曲面这个问题，他早在球冠面函数刚推导出来的时候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想到的不是极小曲面的存在性问题，而是极小曲面的曲率问题。
按理，极小曲面的曲率应该是处处为零的，这是它的定义。
毋庸置疑！不容置喙！
但景明总觉得怪怪的，倒不是说定义有问题，而是说如果极小曲面的定义是曲率为零，也就是Trk=0。
但极小曲面是微分几何，除了微分几何，Trk为零，还有别的含义吗？
景明捏着笔，无意识的在纸上乱画。
他很相信自己的数学直觉，学科之间是相通的，一个极小曲面问题，就能涉及到几何测度论、变分法、几何流……
一定有关系的，但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景明很久了。从球冠面的描述函数推导开始，他几乎满脑子都是曲面、曲面。
景明摸着草稿纸上被他写下的“极小曲面，曲率为零”八个大字，喃喃自语起来。
如果曲率为零是极小曲面，那么曲率为负是什么？为正又是什么？
如果是负曲率，就是测地流的动力系统。哦，还有遍历。
测地流，正曲率，那么会不会推导出正拓扑熵？
景明皱着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灵感一闪而过。
等等。
景明笔尖一顿，下意识写下了“测地线”三个字。
测地流……测地线，一字之差，但概念截然不同。
测地流是特殊的双曲流形，而测地线是三维物体表面上，两点间最短的那条线。
景明的笔尖一顿一顿，点在“测地线”三个字上。
杨辉只觉得眼睛疼。
这个学生到底在干嘛？
他见过有学生考完试发呆的、画画的、折纸的，就是没见过写跟考试无关的数学概念的。
景明一无所觉，他把“测地线”、“Trk=0”这两个词圈起来。
这两个词汇结合起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测地线束既没有聚合趋势，也没有发散趋势。
而描述测地线束形变趋势的，是膨胀标量。
景明顺手写下了“膨胀标量”四个字。
下一刻，他将“Trk”和“膨胀标量”连在了一起。
景明笔尖点在纸上，落下了乱七八糟的黑色线条。
曲率，外曲率、测地线束形变、膨胀标量……这些东西乱七八糟，毫无关联。
景明头痛，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发散思维了，之前已经在拓扑、遍历，动力系统上晃悠过，一无所获。
“老师，请问现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多少时间？”
杨辉一愣，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
他忍不住提醒道，“请各位同学检查一下自己的试卷姓名、准考证号是否填写”。
别默数学概念了，你赶紧再仔细检查检查啊！
话音刚落，杨辉眼睁睁看着景明把试卷、答题卡挪的又远了一点。
杨辉放弃了。
爱咋咋地！
景明挪远了答题卡，还剩十五分钟呢，还可以继续想。
膨胀标量，曲率……这两个词有什么联系吗？
景明无所事事地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
跟曲率相关的有什么？法曲率、平均曲率、主曲率、外曲率……
等等，外曲率？
景明手一顿，下一刻，他终于不再无意识瞎画了。
景明端着脸，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推导。
Kij的几何意义就是外曲率——超曲面的外曲率。与此同时，Kij与测地线束形变是相似的。
Kij是什么？
景明刷刷刷写下了一连串Kij的定义，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Kij是Hij沿超曲面法矢量的Lie导数。
Hij？
景明下笔速度越来越快。
Hij是什么？
是诱导度规，也就是是动力学变量。
除此之外，Hij也是是奇点定理中的空间度规。而奇点定理直接涉及到了——广义相对论。
不，不对。
景明摇摇头，不是这么关联的。
奇点定理已经被证实，这个联想是不必要的。
景明毫不犹豫叉掉了“奇点定理”。
那应该是什么呢？
景明蹙眉，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可思维就是卡在这里。
诱导度规之后，应该向哪个方向联想？
不要急，再想想，再想想……景明闭上眼。
极小曲面、外曲率、测地线束形变、诱导度规、空间……
各式各样的猜想、定理在景明脑海里交织流动，宛如漫天的璀璨流星。
是线元形式的度规？高维度极小曲面的正则性定理？还是类空超曲面？
“叮铃铃——”
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定有一个关键点没想到！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同学，交卷了！”
杨辉拍了拍景明的肩膀。
下一刻，景明无奈的吐出一口气，脑海一闪而过的灵光被打断，这下子，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景明无奈，只好任由老师收到试卷。
“等等，老师，我的草稿纸能不能让我带出考场？”
这上面全是他零碎的思路，跟考卷没有一点关系。
毕竟就连考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他看了几眼就看出答案了，完全没有打草稿的必要。
“不行的，同学”，杨辉没敢看景明的脸，只好偏着脑袋对景明摇摇头，“草稿纸是要收上去的！”
景明无奈，只好交了草稿纸走人。
监考的两个老师红着脸，目送景明出去。
一出门，景明按照谢半珩带他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
奈何人潮汹汹，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往外挤，景明只好走得慢一些，防止磕碰。
“奇了怪了，绝大部分考生都走光了，景明怎么还没出来？”
“是不是已经混在人群里走了？”
周围的记者陆陆续续收工走人，只剩下三四个网红想找景明打卡，以及几个三流的媒体记者。
“刘哥，要不我们也走吧？”
新来的实习生小谭想劝一劝刘洋，可刘洋气得摆摆手。
“嘶——啊！”
刘洋捂着胳膊，痛得呲牙咧嘴，他被景明反拧了胳膊，这会儿整条胳膊剧痛。
他骂骂咧咧，“走什么走！景明化成灰我都认识！他肯定没走！继续等！”
“刘哥”，小谭犹豫了一下，“景明也就是有个天才的名气，可科研上的事情，普通网民也不关心，听过就算了！”
“要是说推动盲人高考的事情，自然有官媒来报道”，小谭犹豫道，“咱们就是三流媒体，采访景明有什么用啊？”
“有什么用？”
刘洋气得一抬胳膊就想打小谭的头。
“嘶——”
刘洋疼到脸部变形，还要气哼哼地说，“当然有用！”
“你没发现吗？景明一直以来都戴着口罩，估计是毁容了”，刘洋笃定道，“只要能拍到他口罩之下的真面目，到时候往网上一放，天才少年的独家照片，铁定有流量！”
小谭想了想……好有道理啊！
“可绝大部分网民对景明长什么样根本不在乎”，小谭疑惑道，“保不准根本不会点进去看”。
“你不懂，现在呢，是美色为王的时代”，刘洋当年也当过狗仔。
“景明长的丑，咱们就把他跟娱乐圈里的各大帅哥照片整个九宫格，再取个标题，颜值与智商的惨烈对比？”
刘洋嘿嘿一笑，仿佛连胳膊都不疼了，“到时候咱们再整个投票，你想要颜值还是智商？”
“哈哈哈”，刘洋顿时乐了起来，“保管全网热议”。
“可、可要是景明就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小帅呢？”
刘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往丑里拍不就行了！”
再帅的人都能找到丑照，别说普通人了。
“那、那”，小谭还是不死心，“他要是长得帅呢？”
刘洋都无语了，“一个常年戴口罩的，你说他帅？难不成他是怕自己的美色泄露才戴口罩的？”
刘洋摆摆手，阻止了欲言又止的小谭，“就算他帅，那咱们就转换思路，改成盘点科研界与娱乐圈的帅哥不就行了，还能做个对比呢！”
“到时候网民们肯定要骂明星，光有脸蛋没脑子”，刘洋嘿嘿一笑，“这帮明星的粉丝肯定要来骂我们，那流量不也有了？”
黑红也是红啊！
小谭傻眼。
感情不管景明长什么样，你都能有流量。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哎哎，刘哥，那个、那个是不是景明？”
不远处有一个戴口罩的人，正慢吞吞的走出来。
小谭话音刚落，还没走的几个记者即刻挤了上去，隔着老远就开始喊。
“出来了，出来了！”
“景明，景明，请问你考试感觉怎么样？”
“景明，这次考试你出来的很晚，完全没有提前交卷，请问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天才之名吗？”
景明微微侧耳，往后……退了两步。
不是，你往后退干嘛？
外面的一众记者面面相觑。奈何几个保安虎视眈眈，他们根本进不去。
景明一直往后退，直到脚轻轻磕到了花坛边才停下，他淡定的坐下来，等一等谢半珩，顺便在脑海里梳理之后的计划。
如果申请专项计划成功，那就和邵老师一起攻克极紫外光源。要是没成功，那就再开一个新的课题。
况且从申请到下发正式的名单再到落实经费，中间最快也要一两个月。
这一两个月总不能空着吧。
唉，景明难得叹息一声。
要是现在就开放盲人参加高考，他完全可以跳级参与六月份的高考，不参加后面的竞赛，直接上大学。
一面读书，一面研究。
景明快乐的眯起眼睛，轻笑出声。
“傻乐什么呢？”
谢半珩俯下身，把景明拉起来。
“你没早点出来？”
这预赛卷子不难啊，半个小时，谢半珩肯定做完了。
“我等你啊！你不是也没提前交卷？”
谢半珩低头，凑到景明耳边，“我知道你怕打扰同考场的那个盲人考生”。
那位盲人考生好不容易参加一次比赛，景明要是提前交卷，对方的答题节奏肯定被打乱，甚至心理崩溃。
甚至保不准对方就此退缩，再也不敢参考了。
景明心软，干脆坐在位子上，足足熬到考试结束才出来。
“答对了”，景明微微偏头。
谢半珩得意一笑。
“我那么了解你，所以……”
“没有奖励”，景明当即堵上了谢半珩的话头。
谢半珩撇撇嘴，马上改换口风，“我没有要奖励”。
“那就好”，景明根本不信。
果然——
“你诬陷我，伤害了我的感情”，谢半珩理直气壮，“得补偿我！”
景明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