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嘉躬着腰研墨,“偌大一个山庄,亘在荒山野岭,财物军械不翼而飞,会去哪里?难道贼人早已料到败局已定,提前将重要物件转移了?”
京城的风声向来比海东青飞得还快。下晌大军刚刚归京,公主驸马间的那档事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囖。外人聊着这件八卦,知情人却总想避嫌。如今除了官家,旁人都将敬亭颐称作“贼人”,谁也不敢提“驸马”二字。通嘉心思缜密,借着明亮的灯火,悄摸乜眼官家的脸色。
精神抖擞,眼眸明亮,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落在通嘉眼里,怪得很。女儿受凉发热,昏迷不醒。女婿被刺成刺猬,躺在棺椁里亟待下葬。而官家这个做父亲的,春风得意,窥不出半点愧疚心疼。
官家揉了揉眼,长叹一声,“当年太祖逼城,对历朝皇族百般折磨,但在民间却从不杀烧抢掠。太祖是位高风亮节的君子,前历朝的金银珠宝,他一概不取。唯一的污点,约莫是将戾气都撒在了皇族身上。所以前朝皇室的财产,至今仍在前朝皇室余孽手里。所以啊,那座山庄表面落魄,实则背地里富可敌国。查抄山庄,不过公事公办罢了。朕也不是没见过钱和军械。只是朕要不要,与那头给不给,是两码事。追根溯源,无非是想给朕自己,给千万百姓一个交代。”
通嘉应声说在理,“物件不会凭空消失,肯定是被贼人藏到哪里了。现今山河完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寻到这些物件,只是时间问题。”
官家微微颔首,“总归是属于国朝的,早点查,晚点查,这事并不重要。”
言讫,开始说另几桩重要事。
正好这些事都需要入内内侍省出面,他说,通嘉默记。
交代过事,官家莫名心潮彭拜,再也看不下枯燥的劄子,起身在殿内晃悠。
川口江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恍然如梦。就这么轻松地扳倒了劲敌,他想收回的地盘,就这么容易地收了回来。
官家心里想,仅仅只凭这桩功绩,他也值得被后人赞誉罢。他开口说道:“通嘉,朕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通嘉赧然一笑,“官家,您是什么心情,小底猜不出。不如您给小底讲讲?”
一把老骨头,还要猜来猜去,实在折煞通嘉。
官家道:“朕是大仇得报的爽。但说实话,朕与敬亭颐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他恨朕,恨太宗太祖,恨老浮家统治的天下,一是因太祖灭了他的国。落地凤凰不如鸡,你想啊,人家原本能做矜贵的皇子殿下,结果一朝失势,成了过街老鼠,怎能不怨不恨?二是因他的长辈,受太祖百般折磨。成王败寇,赢得坦荡,输得心服口服。偏偏老浮家有折辱人的阴暗心思……”
人人都有各自的劣性,浮家也不例外。浮家人真诚和睦,偏偏那故意折辱人的阴暗心思,辈辈相传。
“朕不恨敬亭颐,朕怎么会小气到去记恨年青人。朕只是想看看,这落地凤凰还能作何挣扎。十六年前,贤妃有孕。那一年,小六降世,这是朕执政以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同年,朕也听到一个最坏的消息——前朝余孽要造反。那时,朕有个荒谬的想法。风雨飘摇十六年,小六从奶娃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按朕的计划嫁给敬亭颐。朕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小六,不仅放弃造反,还甘愿做朕手里最隐晦最锋利的剑,把完整的山河图奉到朕眼前。”
官家盯着长信宫灯出神,“朕成功了。将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塑造成围着小六转的痴情种,朕从里到外地彻底摧毁了他。那种反将一军的快意,大抵只有朕能懂。老浮家做官家的男人,都带着一股疯性。太祖将疯性泄在前朝皇室身上,太宗将疯性泄到各种变革上面。朕比起那两位,还算是比较仁厚的。朕没伤害任何好人,那些被朕伤害的逆贼,本就该受尽千刀万剐。朕无非是顺势而为。”
他低声说道:“除却心头一大患,朕人生无憾。”
听过官家一番疯魔话,通嘉瞠目结舌。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官家这番作为,他好像谁都没伤害,又好像伤害了所有人。通嘉忽地很心疼那位无辜的公主,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所有恶果。
享尽舐犊之情的公主,从未对她的爹爹起过半点疑心。然而她遭遇过的所有不幸,都是由她爹爹造成。偏偏罪魁祸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错处,反倒沾沾自喜,这晌已经在幻想后人如何称赞自己。
通嘉心里悲凉,感慨道:“您这出破釜沉舟啊。官家,您有没有想过,从启和殿出去后,您该怎么面对后宫嫔妃与您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