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家里面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穿了一身白色运动服,留着短发,带着墨镜,没有化妆,她提着两箱纯牛奶到我家里的时候,我只当她某个不知名的亲戚,直到母亲介绍说,她是我小姨。
我看着母亲的脸色确认了一下,不知道此小姨是不是彼小姨,毕竟家里面的亲戚乱七八糟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过。
布置好茶水,我回到我的卧室,隔着一道墙,我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母亲说的都是她交际场上的常话:自己的孩子多么多么不懂事,或者多么多么没出息——很好,我在这个失踪二十年的小姨面前也没有任何脸面了。总有一天,她可以成功的让我羞于见到任何人。
被母亲称为我小姨的人淡淡的说:“你病重之后,可真是跟娘越来越像了。”
母亲急迫道:“哎哟,我可不像她,我可不像她。”
隔着墙面,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狂摆着的手。
小姨又说:“你别告诉我你现在没有跟她一样不停的唠叨。”
母亲也只是说:“我可不像她……我才没有她那么笨咧。”
她的语气可真像个开着玩笑的小孩,伴着笑声,轻轻松松就将自己的罪行糊弄了过去。
接着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问候,小姨似乎没有了跟她说话的耐心,也没有答应留在这里吃饭,将礼品放下就借口说还要去看望其他亲戚,因为她过几天就要走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外,语言上的劝阻和血浓于水的亲情似乎根本就阻拦不住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扔下病重的大姐和母亲,说走就走。说实话,我有些羡慕,羡慕她的洒脱和无情。
第三天,母亲说,小姨给姥姥扔下了二十万块钱,然后就开车走了,母亲用着开玩笑似的语气笑嘻嘻的跟我说:“你要是也给我们这么多钱,我们就什么也不指望你了。”
下午,嫂嫂带着小女儿秀秀过来玩耍,她要照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工作,整天带着孩子出来玩,母亲病重后,嫂嫂最常来的就是我们家,因为家里面一直都有人。
小女儿秀秀只有三岁,浓眉大眼,长得很漂亮。因为魏家有很严重的重男轻女风气,以至于她和哥哥养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哥哥性格活泼,目无尊长,四处撒泼打滚,妹妹则性格文静,不爱说话,也不亲近人。
我回家四个月以后,秀秀才逐渐跟我熟悉起来,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手里有糖会知道带给我吃。
我抱着秀秀跟她玩,秀秀文文静静的靠在我的怀里,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可能不自在有人这么疼爱她。嫂嫂坐在我旁边聊家常,接着,气氛随之一变,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告诉我,此时我应该说点什么,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迎合上她的话题,毕竟聊天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独白。
但我发现,尽管我已经集中了注意力,但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嫂嫂又说了一遍,但她说过的那些话似乎越过我的身体流向了别的地方,就像我们并不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成了石头,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大脑,我不仅听不进去任何东西,而且无法判断,无法进行任何的分析和思考。
我只能继续装模作样逗着秀秀,因为没有回应,话题很快冷清了下去。嫂嫂去了后院看望奶奶,我心中不无胆怯的想着:我的分析力、判断力和注意力已经离我而去了。石头,终于在狂风骤雨中逐渐填满了我的身体。
我像是忽然惊醒,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半个身体已经走进了湖中,水已经漫到了腰际,我不知道当我整个人走进水底下的时候,我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黑暗。
我可以不惧怕犯错,但我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错。
夜里两点多,我还是没有睡着,我看着手机里十几条微信消息,思前想后回复程跃,明天晚七点后跟他见面。
他很快回复了我,所以我知道了,他也一直没有睡着,我不知道他失眠了几个夜晚。胸口忽然泛起一阵酸楚和疼痛,我却不知道它到底在疼些什么。我的情绪和我的真实感受,在身体里完全分裂开来,无法统一在一条线上。
我打开灯,拿起电脑桌上魏明留下的一支笔,撕下他半张本子纸,写下了我在潍城的居住地址,又从包里拿出钥匙串,拆下一只钥匙小心包了进去。我想趁着我的理智还没有完全丢失之前,告诉他暂时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又怕面对着面无法跟他很好的解释出来,说不定我会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了,于是想着提前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