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梨从房中出来时,正厅的圆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和两双碗筷,宗恕正坐在院中垂眸专注地雕刻着手中的一方玉石印章。昨夜她铺在案几之下的那一床被褥已经被他洗净晾好,一阵风过,被子的一角随风摆动。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三年五年过去怛梨与宗恕同住在这一方小院中,对外,他们是战乱年月相依为命的远房表姐弟,于内,则是亦师亦友。
这百年间,怛梨已见证过太多人心反复,就比如,集市上那个杀猪的,老婆生子难产去世那日,他扶棺哭得恨不能一道去了,可还没过百日,便又娶了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七八岁的美娇娘;城东头那兄弟俩从前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没过两年便能为多争个一星半点的家产而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再比如,百年前山下村子里的那个少年,可以为了向她示好而日日翻一座山,却也可以在她沉入湖水中时,视若无睹地满脸麻木站在岸边的人群间。
人心哪有不变的,人心永远会变。
但宗恕却似乎是个例外。
几年过去,他仍然是从前那个会随手将身上银钱尽数丢入乞丐碗中的少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于家中死了男人的孤儿寡母门前偷偷放上些粮食。他虽从未剃度,只是误入空门,却是截然佛子心性。
这几年来,宗恕对她亦是日复一日,始终敬重照料有加,同时又极懂得分寸,进退得宜。
随着他们居住在此地的时日愈久,年岁理应也该愈长,但只要在着装打扮上稍花费些心思,“十六七岁”和“二十二三岁”的区别也并不容易叫人轻易觉察出来。
只是近来常有媒婆登门前来为分别为他们二人说亲这一件事,让怛梨颇为头疼。
怛梨这边还好,她身上自带一种清冷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但宗恕那边就麻烦许多。
战乱年月,六七年前朝廷刚征过一轮兵,这城镇附近十里八乡适龄婚配的男人原本就少,偏宗恕又生得一表人才,身姿高挑、眉目英俊,多走在街上一会儿都会被婆婆婶婶们拉去和自家的姑娘们相看。
这日,媒婆又前来登门,怛梨和宗恕并肩坐在滔滔不绝的媒婆对面,转头对视了一眼,默契称家中已各自为他们二人都定了婚事,只是现下时局不稳,这才暂时搁置了婚期。
媒婆显然不甘就此放弃,不过,也该到了他们离开此处、换一个地方居住的时候。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更声之后,怛梨戴上披风的兜帽和面纱,悄悄独自出门,到弱水湖后面的山中最后再去看一眼经楼,等下次她再归来时,又将是几十载后。
战乱年月,工匠少,愿意长途跋涉来这山上修寺院的工匠便更少了。几年来,几乎全靠当初的那群僧人一砖一瓦亲手将那被烧毁的寺院一点点修建好,倒真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愚痴。
怛梨正站在山林间仰头望着山顶上那座夜幕中的经楼,一时入了神,丝毫未察觉身后一头恶狼正在悄然向她靠近。
“小心!”
怛梨猛然转身,随着一声狼啸,一道男人的身影突然从一旁的草丛中奔出,用身体挡在她与那恶狼的利爪獠牙之间。怛梨被宗恕扑在身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肩膀被狼撕咬了一口,血流如注。她反手自腰间取出弩箭,一箭射穿了那恶狼的咽喉。
月光下,宗恕倒在她胸前,一声未吭,两道剑眉却紧紧蹙着,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肩膀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和额头豆大的汗珠同时滴落在她的下巴和脖子上。
“宗恕!”怛梨捧起他苍白的脸,声音颤抖。
他怕自己压痛了她,撑着手臂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再次重重倒在她身前。
“我没事。”宗恕冲她笑笑,牙齿洁白而整齐:“你没有受伤就好。”
第41章
怛梨用力撕扯下裙摆为他暂时包裹住伤口,泠泠月光下,那道骇人的伤口爪痕历历,深可见骨。
她将宗恕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他从草丛中拉起来,两个人并肩向林间那座小屋方向跌跌撞撞走去。
这百年间,怛梨已经许久都未再感受到情绪的起伏波动,但此刻见宗恕脸色苍白,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后背的血淌湿了整面衣裳,她却突然间又有了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你撑住,我们很快就到了。”怛梨揽在宗恕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放心,我一定能撑住的。”宗恕没什么气力地笑了笑:“要是我死了那便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的。”
万幸的是,小院中此时并无人居住,能够容许他们暂时停留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