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在简中也常和草丛里的蚱蜢和蚂蚁打交道,还常常在鸟群的陪伴下夜宿于芦苇丛中。可来到彼泽山,这些不能言语,不可礼遇的小动物们不再像记忆中那般亲切无害,而是面目狰狞,习性凶恶。
我以为自己就像一只车轮一样,只要勤勤恳恳地滚过一天又一天,到底能习惯着深山里的风声鸟鸣,应付完那些自己无意中卷入的纠葛纷争……谁知眼下春和日暖,那些天寒时蛰伏在土壤里、枯草中的东西又日益活跃,成为了我又一个难以逃离的阴影和噩梦。尤其是在喓喓为了警示我,而告诉了我各种虫子钻进了人的耳朵里或是被人不小心喝进了肚子里繁殖产卵的,几近危言耸听的故事后;尤其是当我发现菜汤里有时也会出现周身翠绿的肉虫子后;尤其是被书院里又大又凶蛮的花斑蚊子追着跑,咬一口就会留下一个大包,让人难受好几天;尤其是亲眼看到斋舍外的桑树上满树满枝密密麻麻全是黑白相间的毛虫,而这样的虫子甚至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你身边,爬到你书案上,衣角上,落在你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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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很过意不去,但学正大人和彤官都坚持提前送我回来。
回到藏书楼,学正大人先吩咐彤官煮了解毒的药水帮我清洗了一遍发作的肌肤,又亲自煮了好喝的茶汤:“放心,这些疙瘩洗过很快就能好了。”
我喝着热茶,心有余悸,只盘算着回斋舍后好好篦个头洗个澡,再把这一身衣服拿去统统烧掉。这时彤官端着糕点——方才为上山准备的干粮走进来。学正大人:“彤官,朱笔伺候。”
取来了朱笔,便让我把手伸出来:“手背给我。”于是将手心翻过去。
学正大人朱笔勾勾点点,从容描画,便在手背上描出了一朵细致小巧的花纹:“这叫虫隐符,是能驱赶虫害的符纹。你以后照着画一朵在肌肤上,任何蛇虫都会对你退避三舍的。”
我对着窗外的天光观察手上的符纹,一面在心中细细回溯笔画,还挺好看:“……这个真的有用吗?”
“有用。”
“这是……两片茶叶?倒着看又像一只鸟。”
“不管是茶叶还是鸟,都是虫子会害怕的东西,不是吗?”
我思索着这句话,伸手借了笔又学着在旁边描了一朵。……“是这样画的吗?虫子还怕茶叶,为什么?”
“这就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学正大人不紧不慢,“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这么一棵树,苦于无穷无尽的虫灾,便向神许下了一个愿望。它许愿以后能不再被虫子啮食。神呢,也答应它了,神往它的叶子里添加了一种毒药,此后所有的虫子见了它都会绕道而行。可代价却是它会因为这种毒药,每年都要度过两次劫难。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
“什么劫难?”
老学正笑道:“这种向神许愿,和神订下了契约的树,就是茶树。”
我想了想:“所以是春秋各一次的采茶吗?”
学正大人点头:“正是。”
我犹豫着,终于问出口:“先生会怕虫子吗?”
“虫子,那有什么好怕的?!”旁边的彤官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我:“……它有毒啊,还会蛰人。”而且最让人说不清的是,就算不知道它有害,也还是会怕,几乎没什么来由。
彤官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又道:“那从今往后你都不用怕了。”
我:“是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怀疑。这种恐惧似乎是超越理智的存在。光是看着它们无知无畏,出于本能地在眼前爬行着,蠕动着无骨柔软的身躯,就根本来不及去想它是否危险,又是否值得人去害怕,去逃避;只是害怕,只是想逃。怕得一颗心抖擞了精神奋力抵抗,却反倒证明了自己的力有不逮,虚弱不堪;怕得皮肉的屏障似乎顿时就荡然无存,身心都成了失去防备而彻底敞开;怕得我几乎能看见那些虫子在自己的身体深处噬咬,先是心脏,然后是头脑,最终破壳而出,而自己鲜活的血肉之躯顷刻间就破碎坍塌成了一堆不断蛄蛹着的白白的虫子……
学正大人:“其实虫子比你要怕多了。一个只是关乎痛痒,一个却关乎生死;一个是渺小卑微,一个却是庞然大物;一个举族之力也只是让人烦恼,一个却没有任何机会战胜……”
“可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不肯固守于人类划分的界限,也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一般,凭着股誓不罢休的鲁莽劲头,肆意挑战着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只是存在着,前赴后继,不死不休,就为我的书院生活刷上了一层粗糙艰涩的底色;成为不同于宫廷王室,而是另一种专属于彼泽山的充斥着不安和仓促感、令人防不胜防的漫漫杀机和无穷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