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这种隐秘内情都能挖出来告诉她,显然是要她别再追问。那种逃避的意味更加明显,简直昭然若揭。但陈亦岑惯会对付他,知道绝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勾起嘴角:“你说实话我就信。”
“问这么多,也是因为你态度反复不定。”她趁他还没出下招,继续说,“你还记得前几天让我别再纠缠你?那你今天又是为什么会来剧组,还特意来捞我?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原来是宋总心地善良,慈悲为怀,不忍见相识的人落水。”
她把好话赖话全说尽,他张着嘴,指尖又不自觉轻轻敲击膝头。
“你明白就好。”末了,他仍是那副没有一丝波澜的态度。
大雾散去,雨声渐歇。玻璃不再丁零当啷,偶尔几滴水倏忽滑落窗脊,如泪痕前赴后继。
那天他坐到雨停,淡漠地告辞离开,面上半点没有几小时前的偏执焦灼。
而她独自坐在屋内,轻轻抚上额角纱布,讽刺地冷笑出声。
过了两天,额角的伤愈合到能被粉底盖住,陈亦岑就回剧组继续拍戏了。
也许是那天宋涯的架势太唬人,组里不少人都觉得她伤势严重奄奄一息,半只脚跨进了阎王殿。以至于她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场务部门人员的目光。
连一向寡言少语的沈筱璐都对她频频侧目,一场戏结束总要上去问她身体如何,还能不能继续。
“我真的没事,你看,也就这儿——”陈亦岑无奈地指了指额头淡得看不见的疤,“蹭到一点,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
沈筱璐神神秘秘地扯一扯嘴角,也不像是在笑。过一会儿,还能听见她猫在摄像机后面嘀咕“此生不愿再见到男的发疯”云云。
只有徐沨一切如常,二人照旧在拍摄的间隙打打闹闹。
他和她的表演路数几乎是同一批老师教出来的,搭起戏来丝毫没有滞涩感,默契又和谐。起初,陈亦岑对这位传说中的师哥多少怀有一丝敬畏,二人在伦敦交集不算太多,多数时候,她都是从教授,或业内大导和知名媒体口中听闻徐沨的事迹。
真正搭上戏,才发现徐沨哪里是有架子的人。他本来也和陈亦岑年龄相差不大,两个人就像老同学,有太多共同语言,甚至会被他带着吐槽学校里的轶事。
有时候拍完两条,顾苒苒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他们已经开上玩笑了——徐沨一句“要是布格特博士在这儿……”,陈亦岑就会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接上“肯定要说我们就像两条绕着尾巴转圈的狗”。
于是二人笑成一团,一直到顾苒苒过来打断。
有时,剧组拍徐沨的单人戏,陈亦岑也一定会在旁观看,俗话说:偷师。
罗书贤是个纯粹又复杂的角色。虽然《浅水湾日落》的重点在女主角身上,罗书贤却绝非仅仅停留在被她追寻的丈夫形象上。他承载了女主角的所有记忆与情感,是联系她与这个世界的支点,若离了他,她就是一只失去锚点的船只。
因此,演员必须将罗书贤的价值体现出来。他凭什么值得被女主角珍藏于心,以至于病痛都无法抹去二人的定情之约?
在诸多奇观当中,罗书贤是最真实、最质朴,也最耀眼的一个。
他在繁华都市中苦苦寻找走失的妻子,日复一日看着她的记忆如流沙消逝,追忆是他,痛苦是他,怅然若失与强颜欢笑都是他。最终,他一路寻至浅水湾,终于看见妻子的背影,却要紧接着见证她为救助落水孩童,纵身跃入海中。
残阳如血,海面浮动着飘忽的一线火红。
《浅水湾日落》是开放式结局,罗书贤的演绎却必须脚踏实地,不能让两个主角都在电影的基调当中悬浮。
陈亦岑从未缺席徐沨的任何拍摄。她坐在临时帐篷里,监视器后面,和顾苒苒一起看。
看他如何成为罗书贤。
上一秒还在和她谈笑风生的斯文青年,一旦顾苒苒喊了“action”,立刻脱胎换骨,成了满身市井气的普通中年人。仪态、肢体语言和面部状态都被他精心控制,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所有看似自然的小动作都是戏中细节,从毫厘之中砌起令人信服的“罗书贤”。
演到罗书贤在铜锣湾市区寻人,他急切地拨开人群,一个个拦下行人,把手里攥着的寻人启事递给他们。他局促地把纸张掐皱,开口时舌头打结,满头大汗,下半张脸是忐忑与困窘,上半张脸却显出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群众演员们给出反应,他就自然到自发般做出回应。
现场哪里还有徐沨的影子?
陈亦岑在旁边看着,忍不住低声道:“actgisreactg不愧是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