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纯如将手帕移开,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庞,一对眼球凸出的有些吓人:“你是父亲世交之后?”
她声音中带着疑惑,显然不记得父亲故交之子中,有耿无相这号人物。
“父亲比梅老爷子小二十多岁,我是头次来鹤城。”
“原来是这样,”大约是想起父亲的缘故,梅纯如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还有人牵挂着家父,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梅纯如比柳桂香还要小上一岁,但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两辈人。
“太太精神不太济,需要多休息,不如耿先生到客厅坐会儿?”
柳桂香心里很是忐忑,她总觉得耿无相在小佛堂里待久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梅纯如望着笑靥如花的柳桂香,心头泛起苦涩。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牢牢的抓着老爷的心,隔绝了他们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她还记得柳桂香刚进门时,打扮的十分俗艳,看到她戴的金手镯,都要一脸歆羡的摸上好一会儿。
即使到了新朝,男人纳妾也不是稀罕事儿。
梅纯如撇开心中酸楚,想要做个大度的正室,奈何她的身子骨不争气。没等一双儿女成家立业,就衰败的不成样子。
她担心将病气过给一双儿女,独自待在小佛堂中,空耗着春夏和秋冬,守着蜘蛛结网捕虫豸。
到了这时,梅纯如才看透了结发夫君的真面目。其实温广厚从没真正心悦过她吧,所以才会对生病的她弃之如敝履。
爹爹不在了,哥哥们也不在了,梅家只剩下她和一双儿女。
要不是想看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梅纯如是撑不到现在的,她的心早就变成枯木,又随檀香一起化为灰烬了。
耿无相在医学上没什么研究,看不出她是否中毒,只能瞧出她病得厉害:“梅夫人平时看病,请的什么医生?”
“惠仁堂的闻老先生,人称杏林神医,是咱们鹤城最好的医生。”
柳桂香慌不迭的往脸上贴金,试图营造出她很关心梅纯如的假象。
耿无相将目光移到舒安歌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舒安歌也没让他失望:“耿先生,闻老爷子来看诊,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儿了,这些年为母亲看病的,都是我们自家药铺的坐堂先生。”
不是说温家药铺里的坐堂先生没本事,但有柳桂香在,又有谁敢帮失宠的大太太认真看病呢。
不停的被舒安歌拆台,柳桂香气的柳眉竖起:“耿先生,您别听慧娟这丫头瞎说。太太这般,都是我和老爷张罗的,她年纪小完全不知事。”
“耿先生,拜托您将母亲送到洋人看的医院去,做个全面些的检查。”
舒安歌言辞恳切,耿无相想起她那天语出惊人,说梅纯如不是生病是中毒了。
今天她只字没提“毒”字,十有bā • jiǔ下毒的人就是柳桂香。
“理所应当,雷力,雷风,你们弄副担架过来,将梅夫人送梅夫人抬上车,送到中法和爱医院去。”
“谢谢耿先生。”
梅纯如松了手中帕子,怔怔的望着身材高大伟岸,自称父亲故交的男子。
他要送她去医院?还是三丫头主动请他帮忙的。
三丫头命苦,梅纯如看在眼里,想帮也使不上劲儿来。她管家时,一年四季按时为温慧娟添置新衣裳,但柳姨娘就是不让她穿。
她从前还以为,是柳姨娘拿女儿撒气,变相冲她耍威风。
后来才发现,柳姨娘只是纯粹不喜欢这个女儿罢了。
听到耿先生要送梅纯如起医院,柳桂香急了,人对于不懂的东西,总是怀着莫名的敬畏和害怕。
她听人说西医很厉害,喜欢将人开肠破肚找病因,抽一管血就知道病人是否中毒。
梅纯如死不要紧,柳桂香怕极了她中毒之事,被医院诊断出来。
“耿先生,洋鬼子坏死了,他们治病都要将人开肠破肚。这人啊,肚子上划个大口子,元气就会泄露,命数就跟着减少了。”
柳桂香神色焦灼,想要打消耿无相的念头。
雷风雷力熟知耿无相作风,人已经出门寻担架去了。
陈副官拿手肘撞了下柳桂香,笑着劝:“二太太,你这就不懂了,中医固然好,西医在某些病症治疗上还是很厉害的。”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温广厚略带讨好的声音响起,柳桂香“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安稳了些。
她快步迎到门口,很自然的扶着温广厚的胳膊,甜腻腻的唤到:“老爷回来了,耿先生来了好一会儿,妾身愚笨唯恐招待不周。”
温广厚久闻耿无相大名,推开柳桂香胳膊,朝他拱手行礼,硕大的臀部高高耸起:“百闻不如一见,耿先生果然龙姿凤章,不愧为当代风流人物。”
他谄媚巴结的样子,简直辣眼睛,舒安歌默默撇嘴,抬头望着房梁。
别说她了,连陈副官都有些看不惯温广厚这样子。
耿无相面无表情,目光微冷的看着温广厚:“我与温老爷想法刚好相反,久闻梅家富庶,没想到梅夫人住处竟然如此简陋。”
“这,这……”
温广厚抬起袖子擦汗,心中对柳桂香几多埋怨。
他们温家财大气粗,哪里会缺梅纯如一间屋子。她就是日日吃人参,温家也养得起。
耿无相是何方人物,他可是敢单枪匹马直面伪军的大英雄。
死在他手下的侵略者,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他的儒雅只是假象,骨子里的肃杀令人恐惧。给温广厚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耿无相。
结巴了好一会儿,温广厚终于找到了借口,他“啪”的一声,伸手打了柳姨娘一个耳光:“桂香,你可知错,我让你好生照顾着太太,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柳桂香被温广厚打的一脸懵逼,捂着脸泫然欲泣的喊了声:“老爷——”
他竟然为了陌生人一句话打她,难道他忘记了,他们夫妻俩这些年的情分。
温广厚打完柳桂香,不等她解释,主动走到床边,一脸深情的握着梅纯如的手:“阿如,这些日子在外忙生意,让你受了委屈。你啊你,真是大度的让为夫心疼。以后再遇到欺上瞒下的奴才,一定要重重处置。”
梅纯如望着温广厚陌生的脸,吃力的想将手中他掌心抽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是当初被温广厚三言两语,juice能哄得一颗芳心沦落的傻丫头。
她勉强坐起身子,手撑着床沿将双脚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