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在一片阴暗之中,让人一时分不清此时到底是黑夜,还是只是单纯的阴天,圣道宫的穹顶之上堆满了积雪,将原本的色彩掩盖在了雾蒙蒙的郁色之中,千百年如一日。
楚尧尧抬头看了一会儿,终于踏上了台阶,一阶阶向上走去。
石质的阶梯上冻着一层白霜。
这是通往圣道宫顶层的阶梯,空旷冰冷且无情。
她要去见柳如弈。
走着走着,楚尧尧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谢临砚的场景。
那并不是穿书者楚尧尧的记忆,而是属于莲净圣女的记忆。
那时的她还好好待在圣道宫中,成日里不是修炼便是修炼,谢临砚却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看李晚尘不顺眼,闯进圣道宫中吵着硬要跟他打一架。
那日师父正好不在宫中,谢临砚一路闯进了主殿,便见到了她。
也不能完全说是见到了,因为她当时是躲在屏风后面的,透过屏风,她只看得到谢临砚的一道剪影。
他抱着剑,长身而立。
楚尧尧很紧张,她以为自己完了,谁知谢临砚却并没有粗鲁地将屏风后到她拖出去,一剑将她杀了,而是站在门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他问她:“你就是李晚尘那个女弟子?”
楚尧尧没有回答他。
他便冷笑:“躲在屏风后那么紧张......你没穿衣服?”
她没想到谢临砚会跟她这样说话。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是李辞雪的忌日,师父出门扫坟了,而谢临砚,则是因为喝了些酒,脑子不清醒才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圣道宫跟她胡言乱语地说了那些话,还杀了三名圣道宫的弟子,很是可恶。
所以,那天的楚尧尧看到谢临砚剑刃上的血时,她紧张之下对他说了一句:“师祖在宫中闭关,你最好不要太肆意妄为。”
“师祖?柳如弈?”谢临砚怀抱着剑,满脸不屑地问她:“你如此坚定地相信天道,那么你的神又为你做了什么?”
楚尧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谢临砚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转身走了。
再后来,她听说谢临砚再没喝过酒......
其实,楚尧尧自打进入圣道宫以来,便一直听着谢临砚的故事长大,她知道他会成为未来的天道,也知道自己会成为推波助澜的那一笔,她从很多人嘴里听说过有关于他的故事,说法有很多,有些是真实的,也有些是虚假的......
她总是会思考,谢临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他是天命之人,也是逆天之人,他是未来的神,也是灭神的魔。
楚尧尧不讨厌他,甚至对他有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或许、或许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只是那份喜欢,更多的出自于一种好奇,一份向往......
随着一路向上,雪花片片飘落,顶层的建筑逐渐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于阶梯的最顶层,站了一个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步步接近的楚尧尧。
楚尧尧停下了脚步,仰头看他,抬手俯身行礼之后道了声“师祖”。
柳如弈紧紧地盯着她,他穿着一身翠色的衣衫,黑发披散在肩上,天上的雪下得很大,却没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身上。
半晌,他主动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违背了你所一直追随的信仰。”
声音威严,却并没有太多的情感。
她垂眸道:“规则是无情的,但我是人,我是有情的,我从最开始就不应该觉得我能完成这样的任务。”
“所以这就是你做出的选择?”柳如弈问道。
楚尧尧点了点头:“天道无情,但谢临砚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的人,他不应该被天下的责任所绑架......”
柳如弈看着楚尧尧,他的眼底没有任何情感,慢慢的,他冰冷的神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楚尧尧!你在干什么?!”
一滴殷红的血砸在了雪白的地上,像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触目惊心。
楚尧尧抬起手,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迹,她对着柳如弈笑了一声:“我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为他选的路就走不下去了,他就无法变成无情的人,也无法拥有杀您的能力......师祖,放过他吧,他只想当一个普通的人。”
柳如弈的嘴唇微动了一下,才道:“你觉得值得吗?”
楚尧尧抬起手来,接住了一片冰凉的雪花:“我不是神,我只是做了一个人的选择而已......”
“师祖,我这一生都不停地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维护天道,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也从未做过任性的事......但是我现在真的很快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穿书者楚尧尧,比莲净圣女楚尧尧活得快乐,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她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生,一个营造而出的虚假人格,却没想到,这才是她真正想要成为的人,她最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又不是神,天下苍生的事就留给天道去烦恼吧......
她慢慢地笑着,脚下的晶白之中开放出了一丛丛血红的花。
柳如弈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言,转过身朝着大殿走去。
血越流越多,身后的少女缓缓倒在了雪地之中。
......
东梨城门口,谢临砚站立在大雪之中,望着茫茫地白雪。
他慢慢摩挲着手中的剑,长渊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嗡鸣着。
他不禁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做出的所有选择......
曾经,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与自己的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是,他没见过母亲,也从未感觉到过父亲的爱,他活在缺失的感情中,唯一的姐姐也与他有隔阂,入圣道宫后,这份对亲情的渴望便全数转移到了师父身上,可是就连师父也彻底地离开了他......
当他握住长渊,用这把守护之剑迈向杀戮时,无人知道,他到底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为何而去......
柳如弈说他会继承天道之位,成为下一任天道,可是他不愿意,也不想,他只想当个普通人,与世无争......于是他举起了剑,发誓要逆天,要消灭天道,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成功,甚至没认真去想过,这之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会死很多人,会改变很多事......
但他无所谓。
直到看到楚尧尧落在李晚尘手中后,他终于明白了,其实逆天而行,并不一定要灭天道,要杀很多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过普通的生活,当普通的人,与所爱之人生活在一起。
他只要用手中的剑护住他心爱的人,就可以拥有他想要的生活,他不会去当天道,他只是他自己......
于纷飞的大雪之中,他看到一道遁光朝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眼睛微眯认了出来。
那是李晚尘。
谢临砚握住了长渊的剑柄,心中一紧。
发生什么了?他皱着眉,看到李晚尘落在了他面前。
此时的李晚尘看着有些狼狈,他的身上似乎有伤,而且明显没有好好处理,靠近之后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谢临砚将剑横在身前,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我的对手。”
即使他自废了修为,李晚尘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是来阻拦你的,”李晚尘的神色有些异样,他看了谢临砚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道,“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柳如弈放过你了,你可以走了。”
“你什么意思?”谢临砚的声音发紧,他似乎隐隐猜出了什么。
李晚尘看着他:“你听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吗?天道不需要你来承担了,你自由了,你可以去选择自己的生活了,过你想过的日子了。”
百年之后的李晚尘其实脾气很好,或许是因为过得太压抑了,他很少会发怒,但谢临砚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隐隐的怒气,却不是冲他而来的,更像是一种无奈。
说完这些,李晚尘转身便准备走,谢临砚一把按住了他的肩,问道:“楚尧尧呢?”
李晚尘的神色却变得愈发异样:“你不知道吗?”
“你什么意思?”
李晚尘抬手将谢临砚搭在他肩上的手掀开,这才道:“她死了,为了你,为了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你说什么?!”谢临砚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他紧紧地盯着李晚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楚尧尧怎么可能会死?她明明让自己在城门口等她来的,她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
李晚尘却并不愿意与他多做交谈了,他转过身就想走。
谢临砚手腕一抬,长渊冰冷的剑刃瞬间压在了李晚尘的脖子上,他质问道:“你把话说清楚?你们是不是又想用她来威胁我?”
李晚尘回过头去看谢临砚:“我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我们想威胁你,不会放你走,你现在已经自由了。”
“你骗我!”谢临砚将长渊往空中一抛,御剑而起,朝着圣道宫便飞遁而去,因为受了伤,他的身形显得有些不稳,御剑的速度却极快。
李晚尘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复杂之色。
谢临砚要去找柳如弈!
楚尧尧怎么可能会死?她明明答应过要和他私奔的,他能护好她的!他从来都没惧怕过天道,楚尧尧凭什么要选择死?
漫天飞雪中,圣道宫的穹顶越来越近,他落地时,脚步踉跄了几下,却又勉强撑住了,他伸手握住剑,提着剑便冲向了宫殿。
这里是圣道宫的顶层,他要见柳如弈,他要知道柳如弈把他的尧尧弄到哪里去了。
巨大的宫殿显得寂寥而冷清,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人烟气。
绿衫青年坐在宫殿的上首座,神色冷淡地看着提着剑急匆匆冲进来的谢临砚。
谢临砚刚想开口质问他,一眼便看见了大殿中间的石台上躺着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安静地躺着,好似睡着了一般,发间的雪还没完全融化,点点白霜缀着,像零零星星的小花。
他扑到她面前时,眼前有些发黑,差点摔下去。
柳如弈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未阻止,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尧尧!”谢临砚握住了少女的手,但她的手却无比的冰冷,冷到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他捂住了她的手,轻轻搓揉了一下,却并没有让她的手变得温暖。
“尧尧......”他的声音几乎带了分哽咽。
石台上的少女宁静而安详,却气息全无。
他颤抖着伸出手来,压在了她的心脏处,用伤痕累累的经脉,忍着痛痛努力调动灵气灌了进去,但那灵气却宛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尧尧,你怎么能、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
不是答应了要和他私奔吗?不是说好了要当他的道侣,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吗?
为什么要食言!?
他几乎想晃着她的肩质问她,但楚尧尧已经不可能再回答他了。
他心爱之人,彻底的离开了他。
“尧尧,不要这么对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插上了一把刀,不停地搅动着,直到鲜血淋淋,这一刻,他的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了,眼前一阵阵地泛着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起了剑,望向了柳如弈。
“是你杀了她?!”他冷声质问道。
柳如弈却对他的态度无动于衷,他缓缓开口道:“这是她的选择,你该尊重她。”
“我要杀了你!”谢临砚提起剑,一剑向上首座的男人刺去。
柳如弈平静的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冷漠,他没有躲开,任由锋利的剑刺向了他。
剑刃毫无阻拦地从他的身影上穿了过去,却并没有伤他分毫......准确地说,他的剑甚至都无法触碰到柳如弈的身体。
看着愕然的谢临砚,柳如弈终是叹了口气:“谢临砚,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来杀我,等了五百年,但是现在的你根本杀不了我......只有最无情的剑才能击碎我的灵魂,但是你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另一个人的爱意,这样的你,要如何杀我?”
不等谢临砚开口,柳如弈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求我是没用的,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又怎么去救楚尧尧......你杀不了我,也救不了她,你的命运已经彻底发生改变了,你自由了,天道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限制和要求......也许,这也是好的。”
谢临砚却大笑了起来,他越是笑,眼眸就越是发红,如同疯魔。
柳如弈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像疯了一般的谢临砚,看着他将躺在石台上的楚尧尧紧紧抱入怀中,收紧胳膊搂着她,不停亲吻着她的脸颊。
“尧尧,你睁眼看看我......”他的声音哽咽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越来越多,他却根本管不了,只是不停叫着楚尧尧的名字。
他曾经与他所渴望的生活是那般近,却又这样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凭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这一生就注定要活在不停失去的痛苦之中吗?
柳如弈看着他,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垂下了眸,许久之后,他才道:“人死不能复生,也许再过个几百年,你就能够看淡了。”
他话音刚落,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人反问了一句:“谁说人死不能复生?”
谢临砚和柳如弈同时望了过去,只见大殿的门口站了一个人,她穿得很素净,头戴白布,明显披麻戴孝的装扮。
“木琉云。”柳如弈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木琉云迈开步子,走了进来,走至了谢临砚旁边,低头看了一眼他抱在怀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