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锁死科技树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新大陆缺少马匹和铁矿,导致新大陆连个马车都没有,而中原王朝缺金银铜,还缺少那种浅层的易开采的煤田,一般深于三丈的煤,都得开矿洞,开井、支撑、排水、通风、瓦斯等等。
而且煤田要在腹地,而不是在边方,这样的成本会更低,这年头的运输成本实在是太过于高昂了,为了四百万石的漕粮,大明都需要费尽心机。
南北美洲的新大陆其实也有铁山,但是铁山距离核心腹地区实在是太远了。
资源锁死科技树的核心逻辑其实非常简单,煤贵和煤贱,一斤煤就要六到八文钱,而且一到下雨天和下雪天煤价就会飙升,完全足以说明,供给小于需求,所以没有多余的煤去烧,来点亮蒸汽机的科技树。
不是没有需求,而是没有足够的煤,每一斤煤都是冒着风险从窑井里抬出来的。
煤如果是露天刨出来的,可能一斤只卖一文,而且量足够的话,自然能把煤用到增加生产效率之上,烧出一台能用的抽水的机器来,增加采煤效率就回本了。
可是大明的煤是从窑井里,深入地下四五十楼层的深度,量很少,那就只能省着点烧。
泰西的蒸汽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天才发明家瓦特说要有蒸汽机,便有了蒸汽机。
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英格兰的采煤行业高度发达,单靠人力和畜力已经难以满足抽取矿井抽取地下水的需求,而煤场拥有丰富而廉价的煤炭,对于“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试验,从十六世纪末就开始了,整整烧了一百多年,才在十八世纪末,由瓦特将蒸汽机彻底改良,成为了工业革命的核心动力。
这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是量变引发质变。
大明没办法如此奢侈的大量烧煤,但是没关系,朱翊钧拿出了白银来,鼓励工匠们进行创新。
朱翊钧不打算等了,下旨内阁,他愿意从内帑拿出五十万两白银来作为恩赏,以皇家格物院的名义,促进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实验,寻找解决方案。
这笔银子,就西山煤局也要用五年的时间赚出来,但是皇帝直接从内帑拿出银子来。
“母亲,孩儿去西山煤局看过来,窑民下井都是抱着五死一生的想法,下窑去挖煤,目前西山煤局用的是水排掏水,导致西山煤局的渗水之事,层出不穷,去年一整年,西山煤局的渗水事发生了一百五十三起,窑民死1750人之众,占了全部死亡的九成。”朱翊钧现在还没有亲政,内帑花五十万两,自然要跟李太后好好说明。
李太后出身贫寒,她看着朱翊钧颇为欣慰的笑着说道:“皇帝已经长大了,虽然看起来没有亲政,但做事已经有了章法,娘亲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这银子在娘亲看来,就是和宝岐司一样的事儿,既然有利于天下生民,那就大胆的做吧。”
陈太后喝了口茶说道:“天下都是陛下的,用点银子而已,陛下觉得值就值,陛下说它值,它就值。”
朱翊钧其实准备好了故事,来说服两宫太后,但是他就起了个头,两宫太后,直接表示了支持。
若是让小皇帝开始讲道理,两宫太后甚至有一种面对朝中言官的感觉,不用讲故事,放心大胆的干,出了事,就下懿旨骂张居正就好了,谁让张居正是太傅,皇帝没教育好,都怪太傅。
在两宫太后看来,陛下要用内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这皇宫、天下都是陛下的,皇帝重视算学和万物无穷之理,在两宫太后看来,和嘉靖皇帝修仙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不务正业。
嘉靖皇帝修道修了二十多年,隆庆皇帝赏百艺动辄十数万两,朝臣们都反对,张居正连章反对,不也没什么用?
大明的皇帝的权力是无限大的,但是大明皇帝本人是一个物理意义上存在的人。
朱翊钧和两宫太后聊了许久,在慈宁宫吃了饭才离开。
而朱翊钧又召见了张居正,询问这条政令是否合理,毕竟是他面向大明匠人集体的第一道诏书,他必须确认这道政令是否合适。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见礼。
皇帝的这条政令,让张居正非常意外,按过往的经验而言,尚节俭到了抠门的皇帝,有点像貔貅,只进不出,但是皇帝一开口就是五十万,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吝啬鬼能做出的事儿。
“朕安,先生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朕御门听政已久,对于政令若有所悟,还请先生斧正一二。”
“自从先生上陈五事疏后,朕看了所有的政令,朕都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个政令的愿景、任务、目标,在奏疏里写的天花乱坠、鲜花锦簇,写的什么都好,上利朝廷、下利穷民苦力,但是绝口不提成本的时候,朕就要立刻表示反对。”
“天下没有这种全是好处,没有坏处的馅饼。”
“就以今日西山煤局为例,西山采煤日久,从南宋时金国盘踞幽州开始,至今已经四五百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浅层的富矿已经开采完了,只能下到深井之中开采。”
“西山煤局之政令,上利朝廷,毕竟朝廷可以以此聚敛兴利,下利穷民苦力,毕竟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京师煤贱而柴贵,只要煤炭能够稳定供应,就可以让京畿的百姓喘口气。”
“但是代价是什么?朕、三位国公、姑父李和把自家的窑井投献朝廷,用以统一采卖,许从诚为此人头落地,这个代价看似是权豪缙绅,但不完全是,其实还有一个代价,就是穷民苦力。”
“具体而言,就是下井的窑民,他们也是代价,用自己的命在换煤,朕于心不忍。”
像陈四六千千万万的穷民苦力,他们才是多数,天下是天下人天下,而他们就是天下人。
西山煤局这个政令的成本,不仅仅是势要豪右赞助,还有具体挖煤的窑民,势要豪右损失的是资财,而挖煤的窑民丢的是命。
“陛下英明。”张居正十分认真的听完了陛下的话,再次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已经具备了亲政的所有条件。
明摄宗并不打算一直僭越皇帝的威权,一直摄政,既然打算归政,就要细细考量陛下是否能够胜任,而现在陛下已经是个英明的君王了。
张居正自己心里很清楚陛下是很英明的。
在嘉靖年间、隆庆年间,张居正都是那种不讨皇帝喜欢、但又不能不用的臣子,张居正骂嘉靖修道不顾天下苍生,说嘉靖皇帝克终太难,半途而废易,将嘉靖皇帝和唐玄宗李隆基相提并论,张居正依仗内阁反对隆庆皇帝奢靡,讨价还价不给隆庆皇帝花钱,隆庆皇帝但凡是靡费过重,张居正就上书反对。
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眼中,张居正是个比海瑞还要讨厌的臣子,海瑞毕竟只能说两句,张居正能够切实的影响到政令的推行。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不讨皇帝喜欢的张居正,更多的时候,都是规劝皇帝不要太激进,要仁恕。
因为明事理这三个字着实不易。
就以陛下分析政令的原则为例,陛下能够像孙悟空一样,火眼金睛的看清楚对方的根本目的,用成本和代价说话。
这就是英明,张居正说陛下英明,是因为陛下真的英明。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按照先生的矛盾说而言,一件事、一个政令必然有一体两面,只提好处,不提坏处,那就是有几种可能。”
“第一就是隐形的成本是巨大的、昂贵的、甚至是动摇社稷的,所以只能回避;第二,贯彻政令的意志来自于至高无上的皇帝,不得不执行,反对有政治风向,只能回避;第三,执行的时候,会承担着不可想象的风险和压力,是不可执行的,只能回避。”
“仍以西山煤局为例,采煤之事的成本是权豪是小民的命,用命来换煤,是朝廷苛责穷民苦力的危害,而政令的意志来自于朕,窑民下井采煤不可想象的风险。”
“现在这条政令在执行之中,朕拿出五十万两白银,来鼓励生产工具的革故鼎新,来减少窑井坍塌的风险,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朱翊钧首先承认了自己在西山煤局这个政令中,做出的一些错误决定,太过于理想化了,觉得有王崇古这个聚敛兴利的臣子在,就可以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