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您看到这个曼妙绝伦的风景，Extell花费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
双手插兜站在One57#79直面中央公园的大沙龙厅落地窗前，瑞恩-塞尔亨特深吸一口气，颇具诗意地感叹着，措辞让人完全察觉不到，这其实是一套已经成功交易过户的二手房。
“我以为One57是09年动工，14年完成的。”
同样站在窗边的韩易随口答道，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脚下这片现代社会最伟大的人造自然奇观上。
中央公园。
跟宥真一起捧着咖啡徜徉其中是一回事，独自一人站在千尺高空鸟瞰它，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逐渐进入盛夏时节，这片八百四十英亩的神奇土地彻底变了个模样。在清冷萧瑟中沉寂多时的龟池再次淌起潺潺清泉，从上州迁徙而至的橙尾鸲莺、卡罗苇鹪鹩与黄眉水鸫掠过湖面，盘旋在泛舟的游客头顶，精神抖擞地演唱着属于它们的夏日序曲。
挺立于东道两侧的糖枫、针栎与美国榆抽枝发芽，浓密的碧绿树冠再次遮盖住这条贯穿公园南北的中央大道，将午后刺眼的灼人阳光切割成了一块块变幻跳跃的光点。
来自爱沙尼亚的中年马夫挥动鞭绳，蹬着一双复古意味十足的犀牛皮牛仔钉鞋，站在游览马车前端，神气十足地向来往行人吆喝着今天的乘坐价格。从洛杉矶搬来的俏丽模特三五成群地躺在莎翁公园附近的小山坡上，眼眸慵懒地半睁半闭，争取在时尚业旺季到来前给自己的皮肤镀上一层流行的麦色。
哥伦比亚大学的几位研究生围坐在北林宽敞的圆桌前，铺开教授布置下的阅读作业，在和煦春风的陪伴下陷进格拉姆西或者阿尔都塞编制的奇妙世界。自华国远道而来的游客刚从哥伦布圆环的入口走进公园，雀跃地四处张望，好些人举起相机，试图穿过纵横交错的树干，拍摄公园四周威武挺立、熠熠生辉的钢铁森林，将这幅自然与工业完美融合的大都会图景捕捉下来。
他们的镜头，恰好对准西57街157号79楼的韩易。
但画幅里能呈现的，只有一面反光的玻璃幕墙。
亿万富豪街这些半亿豪宅的脱尘出世与烟火入世之感，就在这一个小小的细节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韩易可以用《城市天际线》建造模式的上帝视角，像个能主宰一切的大玩家般审视万物。但脚下的芸芸众生，却连察觉到他的存在也做不到。
当劳碌的普通人奔走在曼哈顿逐渐衰老的街头，为高昂的市区租金耗尽心力时，有135个人，正安坐在One57的落地窗前，端详丈量这座城市，思考哪个街角还可以挤进一栋直入云霄的办公大楼。
“破土动工的时间确实是2009年，但是前期的准备工作，实际上从1998年就开始了。”
瑞恩-塞尔亨特认真地介绍着Extell地产开发One57的背景故事，讲述被时光雕刻定格的那些艰辛与不易，也是让购房者进一步接受数千万美元天价的柔和手段之一。
“在曼哈顿，想要修建一座One57这样的高楼，并不是到市政府申请建筑许可，然后再召集施工队直接开挖这么简单。为了让住户能踩在……周围所有人的头顶上，保证360度的环绕景观永远不会被阻碍和干扰，Extell还需要花费巨大的心力与财力去购买周边建筑的空间权。”
“在联邦境内，每一块地产的拥有者，都同时拥有该地产的空间权，也就是土地上方垂直空间的独家开发权。一般来说，在其他的地方，您也知道的……比如说贝弗利山，空间权没那么重要。因为大家都在山上，视野不受阻挡，而且土地供应相对来说非常充足。”
“但在曼哈顿，或者布鲁克林，空中的权利就变得十分重要了，因为这座半岛是不会变得更大的，除非白思豪或者他的继任者突然决定要花费万亿美元一路填海填到自由女神像。”
瑞恩-塞尔亨特作为地产经纪和真人秀主持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枯燥无味的知识变成妙趣横生的轶闻。让客户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一步一步逐渐认同他的观念，和想要输出的销售话术。
“正是由于曼哈顿的空间太过宝贵，我们不能像洛杉矶那样横向扩张。如果想要让自己的地产价值最大化，向天空进发，就是唯一的出路。”瑞恩指了指头上已经不剩多少层的天花板，笑道，“纽约城市规划局给每个地块划分了不同的容积率，R7、R8、R10，这些数字不重要，不过我们需要理解的是，每个地块都有它的层高限制。比如……看，上东区那边的公寓，基本上最高只能修到三十五层。”
“如果某个开发商，想要建造一个超出本地块高度限制的建筑，该怎么办呢？联邦法律允许地块的拥有者出售他们的空间权，开发商可以买掉周边建筑物的空间权，然后把它们叠加到自己的地块上。”
“所以，这就是One57花了十一年做的事情。”听到瑞恩-塞尔亨特深入浅出的解释，原本对地产开发不甚了解的韩易恍然大悟。
这听起来，像是个很有趣的行业。
不光建筑可以买卖，空间权也可以买卖。
那岂不是……
“是的，对于Extell地产来说，修房子本身绝对不是核心难点。他们本来就是纽约市最大的开发商，如果有他们都做不了的建筑项目，那就没人能做了。”瑞恩-塞尔亨特点点头，补充道，“空间权的收购才是最磨人的任务。刚开始第一个或者第二个地块的空间权，也许能够凭运气和谈判能力低价拿到，但当周围其他地块的主人知道你有建造摩天大楼的想法——抱歉，支票不开够，你就别想开工。”
“而这正是One57的伟大之处，加里-巴内特，Extell地产的创始人，没有让这些贪婪的人吓到他。一个个谈判，一个个搞定，花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把One57变成了一座1004英尺……也就是306米的空中艺术品，也是现代纽约第一个细长高楼。”
“细长高楼？”韩易微微蹙眉，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纽约市指定的建筑规范中，宽高比达到1:7的，就是细长高楼。您看，寻常的摩天大楼，比如帝国大厦，虽然非常高，但是地块本身也足够宽阔，宽高比只有1:。而One57，达到了1:8。”
“也许这样说很粗暴，也很不恰当……但是从这个角度上来看，One57每单位面积所能创造的价值，是帝国大厦的倍还多。”
“很新奇的说法，请继续。”韩易饶有兴致地虚心学习着，对摩天大楼的喜爱，是他把纽约视为最爱的重要原因。能够学习到摩天大厦的地产开发知识，并且也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这想法本身就让韩易兴奋不已。
“不过，对于我们——这些想要真正住进来的购房者来说——并不是宽高比越大就越好的，不是吗？有One57带头，这条街上的超高层公寓地块越来越小，层高也越来越夸张。看东边，公园大道432号，宽高比高达1:15。还有我们旁边修到一半的这个，西57街111号，居然有1:24！”
“天呐，这俩建筑……真是令我心生厌恶。”韩易撇撇嘴，嫌弃感止不住地从眼神里溢出来。在他看来，公园大道432号对纽约天际线景观的破坏，比当年的世贸双子塔还要严重。它就像是一根细长的丑陋铅笔，插在第五大道的心脏地带。
太——丑——了。
“是啊，没有哪个纽约客喜欢432号。”瑞恩-塞尔亨特赞同地指了指韩易，虽然他在公园大道432号代理了十多套顶级公寓，但今天的目标只有一个，让韩易满意，不是吗？为了做到这点，他那张同时能让普通观众和亿万富豪满意的嘴，完全可以说一些违心的话。
“这就是我很欣赏您的原因，韩先生。您对于建筑艺术有自己的审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审美谈不上，只不过我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韩易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我要买上东区，我会去买最具历史价值的文化遗产。而如果我要入住亿万富豪街，那我一定不会去选择拙劣的仿品。最能彰显这条街特质的原版，才是我想购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