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老舍。
舍外杏花开。
一夜春雨,清晨犹寒。
李元在黎明的光亮里睁开眼,看了看空空的枕侧,然后起身,自顾洗漱,然后来到窗前,手抵木棱,略作停顿便推开。
顿时,木棱带雨顺着窗沿“淅沥沥”地垂下珠帘,一阵儿便没了。
他拉开木椅坐下,清醒的瞳孔安静地看着桌上的一堆纸和一页纸。
那一堆纸,是他将之前观“人皇战蛮王”时记下的那个“金字”撕开又重组的残余,他从去年深秋看到现在,总算记下了一个边角。
那是一个“木”字。
可却又不像是他认知中的“木”,而像是原始人类画出的简笔画,这是一棵树。
旁边的字,他还未看清,但他隐隐能察觉,那些在外不停蔓延的枝丫,其实都是树。
这许许多多的树,按着逻辑推论,那便是一片森林。
金光流转的某一段,便是森林么?
还是说,那金光中蕴藏山河,所以他只是碰巧看到了森林?
而除了“森林”之外,还有其余种种?
不过,这个“金字”他还未拆解完整,因为中间那个旋涡般的字他实在看不明白,就是一圈圈旋涡,只要对上一眼就好像要晕倒。
李元曾拿一位死囚做过实验,他利用关系清空了某个囚笼附近所有的人,然后给一个死囚看这金字中间的漩涡,那死囚说只看到了“小孩圈圈绕绕的涂鸦”。
李元叫他盯着看。
那死囚便嘻嘻笑着道:“若是我能看个明白,大人可能帮我减刑?”
李元许了。
那死囚又死皮赖脸地要他发誓。
李元转身就要找别人去。
那死囚急忙拦下他,连声称“相信大人”,之后便抓着李元递来的纸,借着天窗垂落的阳光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死囚是早晨开始看的。
结果半个时辰后,他开始感到无名烦躁,口中嘀咕着:“我要出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一个时辰后,死囚开始狂怒,怒吼着:“她只要给我钱就行了,她死了,完全是她自找的,她若给我钱就能活命,为什么不给,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
李元心中好奇,便走到外面,向狱卒了解了下这死囚的事,然后明白这死囚乃是因为“杀妻”入狱的。至于为什么杀妻,原因也很简单:这死囚好赌,但凡赌的就没一个不会被坑,而被坑多了就会红了眼,心里想着“赢一把就行,只要赢一把就可以翻本,大赚”,然后这死囚便去寻妻子要钱,可他妻子哪里肯把辛苦积蓄的钱给他,于是这赌徒就将妻子殴打了一顿,再抢了钱赌去了。结果这一顿打就让他妻子死了,而没有任何意外,那看似存在“几率”的dǔ • bó又“百分之百”地以这赌徒的“输”而告终。
李元有些无语,然后继续返回,观察那正在实验中的死囚。
两个时辰后,死囚开始发了疯地挣脱锁链。
半天后,他竟自从镣铐里扯断了双腿,然后不要命地开始用头撞击钢铁牢狱的大门,直至撞死在了牢狱的铁栏杆前。
李元取回那张纸收好,转身让狱卒清场,保密,便离去。
狱卒回到囚笼前,看着那血腥的一幕,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不过这位神秘人是上头吩咐的,他也不敢多问半句。
当然,实验不止一场。
除了那个“中心的漩涡”之外,李元还曾取了边角的那个“木”字给其余死囚看,以期实验。
结果那死囚在钢铁囚笼中看了一整天,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元又换了个死囚,结果还是没发生任何事。
这便是这段时间以来李元做过的三场实验。
之所以没有多做,是因为百姓搬回山宝县还未久,被送入监狱的死囚犯也还不多。
李元思绪闪回,又抓着那字拆开看,组合了看,然后放回。
他听说今日又多了几个死囚,便打算这几日再去实验一番。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若一切力量都是统一的,那么更高的数据就代表着更高的境界,人皇那八百一十万的数据便是三品之上的层次。
而他抓获的“金色字体”,便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他虽连三品还未巩固,可若有更强力量放在面前时,他还是少不得钻研一番的。
至于另一边的那一页纸上,则是写着不少“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
这是他去见天子时提前尽兴的练字训练。
他自听谢薇说了那天的事后,便猜到天子要来。
而他早就开始为此做准备。
姬护,已不是过去的孩子了,甚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天子,而是人皇。
他拥有着可怕的力量,但这力量其实不属于他;他背负着这历史转折点的使命,是这个时代的掌舵人,可这些意志真的是他自己的么?
李元无法分清。
他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去见人皇。
人皇那时候要杀他,其实很容易。
他被杀后,许是只能借着四品血在其他地方慢慢重生。
所以,见人皇对他而言,是一次冒险,却又是不得不冒的险。
所幸,见面下来,他知道了一件事:人皇至少表面上的意志还是他自己,还是那个孤独的丑孩子。
他默默祝福那孩子,但却无法再做更多,因为他不会轻易靠近一个不稳定的能杀死他的力量,哪怕这力量的主人对他抱有的是炽热的亲情。
而显然,这力量的主人也和他抱着同样的顾虑,所以两人只是坐下,用不属于自己的面容,饮酒三坛,便自别过。
人皇找到了他的答案,知道了父母未死,又得到了他想要的信念,而以人皇的聪明,很可能已经从当年的蛛丝马迹中窥到真相。
不过,人皇已经做出了选择。
皇室血腥,一个能够将兄弟姐妹屠杀殆尽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在意一个因联姻而诞生的儿子?
人皇对姬幽并不存在感情,他所追求的幻影和温度其实皆是来自另一个真正的父亲。
可是,他却也不能再和这父亲过于靠近了。
李元凝视着他所练的字,忍不住轻叹一声:“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少时因为丑陋和身份,无人靠近;
如今又因为力量和身份,注定孤独。
这就是一统了河山的.人皇。
他正想着,外面传来动静。
老宅的栅栏被拨开。
几粒雨滴滑落一旁翠绿的硬叶杂草,又顺着草叶滴答落下。
因血气浇灌,此间杂草也是茂盛无比,从越发生出小院久未清理的荒芜。
李元打开门,看着屋外走入的锦衣女子。
谢薇,一如既往的端庄,两只眼睛知性而带着些深沉的灰色,那是上位者特有的深邃。
这迷人的女性无论是作为鹤主,皇后,太后,亦或是白梅夫人,都带着男人无法抵挡,却又不敢亲近的魅力。
而她dàng • fù的一面,却只有这老宅的主人才见过,尝过。
然而,那已是过去。
自小瑜儿事件后,两人已经默契地停下了之前的关系。
便是谢薇也如避嫌般的,不再独自前来李元宅里。
两人相视一眼,却已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谢薇道:“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
略一顿,又道:“李真。”
李元苦笑着摇摇头。
真?
这是希望孩子不要再遇到假的伴侣,不要再经历假的人生。
李元问:“她怎么样了?”
谢薇道:“她本就不是个有大意志的人,都过一年了,自是淡了不少,只是她的性子发生了不少转变。
她.不再说你,而开始说剑,好像痴迷于剑,又好像是要寄情于剑。”
李元又苦笑起来:“这是想要去追寻她心中的挚爱了。她的刀痴相公是骗人的,那么她就想自己变成剑痴。”
谢薇道:“我从未见她这么认真过。”
李元忽道:“你和她关系修复了吗?”
谢薇有些不好意思道:“修复了。只是,我没办法,只能把责任推给了你,说每次都是你强硬的对我,要和我好,要把我按在塌上,还要”
李元打断道:“本就是我让你这么说的。”
“对不起呀。”谢薇轻声道。
李元道:“那你劝她搬回来住吧,这老宅给你们。她要练剑在那没有血气的荒野处练也练不了什么。
我搬出去。”
谢薇迟疑了下,点点头,道:“那我怎么找你?”
李元道:“找神鸦。”
说着,他匆匆卷起桌上的纸张收入怀中,便走出院子。
两人错身而过,谢薇轻声道:“会好的”
李元停下,为面前的白梅夫人轻轻理了理鬓发,又看定她双眸,柔声道:“好啊。”
谢薇脸颊微红,又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李元道:“不知道。”
谢薇愕然,而李元已去远。
三品肉田的气血对他来说毫无用处,若他愿意,他只要稍稍放出体内的火,那他自己就是个三品肉田。
数日后.他在远处安静观察着,然后看到那老宅前,谢氏姐妹重新归家,小瑜儿背后负剑,肩头落鸦,手里抱着个可爱女婴。
李元这才舒了口气,然后离去。
清晨
阴暗的地牢外传来一声“哐当”的解锁声,黑沉的链子垂砸在铁门上。
狱卒毕恭毕敬地看着走入的神秘人。
神秘人裹着街头六钱银子一件的普通斗篷,戴着三文钱一张的普通面具,但没人敢因此瞧低他。
“今天我要带两个死囚出去。”神秘人嘶哑着声音。
狱卒敬畏道:“您自便。”
说着,他就去取了钥匙交给神秘人。
这神秘人自是来“做实验”的李元。
未几,他就带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女的是人牙子,拐的还是小孩,哪怕山宝县三令五申绝不可拐卖,这女子却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只因某个富绅之家在地下市场悄悄地重金求子。
所以,另一个男子便是那富绅,这富绅得了人牙子送来的孩子后,还没开始养,便被山宝县的巡卫盯上了,结果这富绅也是狠辣,一不做二不休便准备将那孩子给毁尸灭迹。幸而他才给孩子喂下毒药,巡卫便已上门,救了孩子,抓了富绅。
“我们的行刑日还没到,山宝县法纪严明,你不可以带我们随意离去!”人牙子在叫着,恫吓着李元。
富绅倒是软着问道:“大人.您带我们去哪儿啊?”
李元也不多言,直接打晕两人,然后丢入马车,继而手持“通行令”一路出了山宝县,然后来到野外的一片林子里。
他抬手取了湖水,浇醒二人,然后道:“给你们一次活命的机会。”
“活命!活命!”人牙子兴奋起来,“大人,您说。”
另一个富绅也是急忙期盼着。
李元丢下两张碎纸,一个上是旋涡,一个上是“木”。
“各拿一张,然后分开,在这林子里盯着看,只要看上一天时间,我就为你们减刑。”
“减刑?”人牙子一听忙跪在地上哭着道,“大人.我冤枉啊我也是看那孩子家里穷,这才想着送那孩子去这富绅家过好日子啊。”
富绅一愣,正欲辩驳。
却见李元直接抽出一把刀。
“再说一句话,便不得减刑了。”
两人不敢多言。
富绅抢步上前,抓了那“木”字碎纸。
人牙子则抓了“旋涡”的碎纸。
李元让两人各自分开一里距离,然后开始了观看。
起初,两人还想着悄悄逃跑,但李元直接出现给他们留了些伤口后,便都老实了,纷纷盯着纸条,目不转睛地看着。
半个时辰后,握着“木”字的富绅忽地开始感到恐惧,疑神疑鬼地到处看着。
李元出现在他面前时,那富绅恐惧地喊着:“救我,救我。”
李元淡淡道:“这里没有危险。”
富绅还要说,却被李元拔刀抵在了脖子间,他无奈只能继续看。
而另一边,人牙子则是开始莫名地烦躁,一如之前李元测试过的一般。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实验环境”改变了。
李元想看的正是“实现环境的改变”能否给“实验结果”带来不同。
一个时辰后,富绅开始哭泣,开始跪着哀求。
李元出现在他身侧,问:“你在求什么?”
富绅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断断续续地胡言乱语道:“要杀我,好多好多,要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李元问:“什么要杀你?”
富绅道:“不知道,不知道求求你,别杀我。”
李元又去另一边。
人牙子则是不知何时满脸凶相,在看到李元的时候,居然从手边摸出一个尖石头,然后不知死活地向李元扎去。
李元也不见抬手,那人牙子便整个儿漂浮了起来,而纸张则直接悬浮在她眼前。
四品域力,对凡人来说已是可以虚空摄物的神灵。
而就在这时,另一边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李元一看,那富绅居然在逃。
他跌跌撞撞地逃着,扭曲的面容上挂满了恐惧。
李元直接用域力将他带了过来,然后将两人按在树上,将纸分别浮在他们两人面前,继续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两个时辰后,挂在半空的人牙子满脸狰狞,好像一个怪物,而周身则是大汗淋漓。
而富绅亦是满身大汗,但这汗却是冷汗,而他已经吓的晕了过去。
李元看着两者。
他并没有感到阴阳二气的流转,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精神上的袭击。
要知道,他身为枯火,又有近两万的箓种,对于阴阳流转和精神波动已是敏锐到了极致,更何况此刻他就在盯着两人。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三个时辰很快到了。
而本是在半空凶相毕露的人牙子骤然惨叫一声,李元看到她身子忽地起了火,那火一瞬间在她每一寸血肉出浮现。
李元上前一点,那火是凡火,但温度很高,在火起的一刹那,这人牙子就已经被烧死了。
“仅仅是将地点从牢狱换到了野外,就从疯狂变成自燃了么?”
“不,不是改变,而是程度加深。”
“这人牙子在自燃之前,也曾疯狂过。”
“是什么?”
李元心有所感,猛然抬头,却看到了天穹的太阳。
太阳如以往一般,正投下明媚的春光,可对比着这自燃的人牙子,却显出一种怪异的狰狞。
“是阳光么?”
“牢狱里阳光稀薄,而这森林里阳光较多,所以才产生了不同?”
李元压下疑惑,又看向另一边的富绅。
富绅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