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二更。
来福客栈的主人是陈三儿,与刘老四当年用掉所有卖酒挣来的本钱才开的如归客栈不同,此间客栈经历陈家祖孙三代经营修缮,其恢弘气派远非如归客栈可比,这一点单是看那即使已至人定但仍灯火通明,推杯换盏、猜拳掷骰声络绎不绝的觥筹交错之景便可知。
不似如归客栈只在正当中摆一方桌椅的凄凉场面,此处十几张榆木方桌时而便互相碰撞棱角,随即便又演化成语言乃至拳头与脸鼻的碰撞,很快在满屋子的开坛鹅黄的酒香、桌前台上身段婀娜的舞女的软玉脂香与众人一番胜过一番的嬉笑怒骂的声浪中淹没,好不快活,好不热烈!当然,也好不疼痛。
众人之中,玩的最激烈也最暴躁的无疑是东北角那一桌:这七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先是最为明显的对坐两边正掰着腕子的二人,一个是彪形大汉,身形魁梧雄壮,肌肉虬结,气粗如牛,怒目圆睁,套着几只精钢圈的臂上青筋暴起,用足以握玉碎石的力气狠命向下压着;另一个也是打磨筋骨的硬气功汉子,显然是练了一身的横练,只是身形相较之下并不那么粗犷,而更是肌肉精炼,一双风尘巨眼有如虎目般透出森森凶光,即使差着块头,他的手臂也稳稳地与大汉分庭抗礼,就连背后那柄金铁环首大刀都未颤抖半分。
正死死对抗着的二人身旁各站着另两个看热闹的:一个是肩膀宽厚、身形略长的马脸汉子,一张胡茬遍布的脸拖得老长,眼神中尽是冷漠可怖,再加上那比常人更长的双臂垂于腰间,两只大手不时抽搐一下,似乎每一瞬都在盘算怎么掐碎别人的喉管;另一个则一只脚踏在长凳上,弯着身子,一脸兴奋地大声吆喝着鼓劲,断了一指的左手疯狂拍击桌面,震得酒水菜汤四溅,又不时紧张举起右手颤抖着牙关啃咬食指,令人怀疑他是否食下了过量的五石散以至发了癫症。
剩下坐在另外两侧的三人中,一个老人似乎对桌上的比斗视若无睹,即使大片的菜汁汤水被震出,他仍缓慢而准确有力地夹着盘中所剩不多的竹笋煸肉送去口中,没有半点滴在他颔下那一撮雪白山羊胡上,他背后是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个物件,从外形上看不出是什么,只是这大的过分的玩意与老者略显枯瘦的身躯对比之下,显得更为怪异,令人不由心生一股莫名厌恶。
同侧之人是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她一身普通乡野村妇所用的粗布衣衫,却穿出别样的妩媚风情:襟口处大开一片。
女人衣衫下摆也减去大半,圆润白嫩,微泛嫣红的修长双腿彼此叠放,小腿肚处紧紧厮磨,包裹在布鞋中的双脚脚面绷直腻滑,虽然看不见那十根珠圆玉润的玲珑趾头,但单单是这放浪慵媚、如水蛇般侧卧的坐姿便足让人目难斜视,唇干舌燥。少妇模样的女人与老者一样,一双狭长美目投射的眸光随着纤指间的酒杯来回摇晃,将脸懒散地枕靠在反折的藕臂上,对酒桌上的吆喊喝骂声充耳不闻,好似一只将要沉沉睡去的柔顺狸奴一般,却又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烟视媚行、勾人心魂的娇魅。
在这二人对面所坐的,或者该说是已经睡死过去的,是一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矮小男子,一脸的猥琐窝囊相,好似一只整日生活在阴沟之中,与残渣破烂为伴的胆小老鼠一般,即使已是酩酊大醉,男子的双手仍如鼠辈那样吊垂着掬在胸口处,粗短丑陋的指头上是如尖刺一般的肮脏指甲,正紧紧抱在一起,不时搓磨两下,似乎是在梦中寻到了几根美味的肉骨一般兴奋地颤抖。
此时店内刮过一阵冷风,酣睡正香的矮小男子被这风劲一激,寒意直接穿透他单薄的衣裳,顿时吹去大半醉意睡意,刺得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吸两下鼻子,双臂抱在胸前,小声咒骂着走了出去,像是要找处草窝方便一番,倒倒憋得他生疼的满肚子的黄尿。只见矮小男子小步急促遛出大门,四下一看,向着左边一棵枯死的老树跑去。
此时朗月清悬,银飒飒蟾光一片,衬的阴翳更重,将树下那个瘦长的身影完美无缺地包裹在其中,而他本人竟也是没有一点活物的动作,就连基本的呼吸都轻微的难以察觉,若不是随后他将一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脚踢出树影发出哐当的金铁碰撞声,恐怕就连草野中的促织都不能发觉他的存在。然而,矮小男子却没有丝毫的惊异神色,而是迅速蹲下拉开布袋查看,完全没有先前醉醺醺的意思,显然是早与其有约。
“……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次能这么大方就同意了这事。”
矮小男子的声音与他的形象完美贴合,细滑嗓音像极了老鼠的吱吱乱叫,除此外还多了几分令人反胃作呕的油腻含糊感,而与之相对,藏身于影中的人发出的声音却奇怪的紧,像是老幼男女各种音色杂糅在一起,当是脸上覆盖了一层带着各种簧片组合的面具,经处理之后所造成的难以辨识的声线:
“我们低估了裴老头与杨玄珪之间的情义,想不到他身为我牵机门中尊上长老,竟会对那杨暾如此放水,更没想到此事竟连一向远避尘俗的蜀山都惊动了,派了位大弟子下山……现在门里已经没有多少能用的力量了,正道又对我们追的紧,只好借你们的手再试一次,若还是失败……那我牵机门便确实与这盟主之位无甚缘分。”
“呵,说白了,还不就是把我们当刀子使?我可告诉你,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把他们两个斩草除根,那本书彻底毁掉,就算能得手,这盟主之位也就成了无主之物,也不会就这么落在你们手上。”
影中人冷笑一声,说道:
“有什么区别?长恨剑彻底下落不明,那些所谓名门大派为这盟主之位再起纠纷,到时候死伤惨重,各派都元气大伤,那我牵机门自然可以站稳跟脚,再谋发展宏大,而那时还有哪门哪派能挡得住?还有,我是看在你与师妹都曾是门中之人才把这东西给你带来,仇怨未消,你我明面上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别不识好歹!而且说起来……”
一道衣袍擦动枯叶的声响自树影中传来,而其听上去却仿佛来自杳冥之外。
“……你们这群不良人,本身不就是一把刀么?”
……
黄泥肠路,凄霖朦迷。
雨是清晨时分与朝露一同共赴大地的,实际上,今天的人们根本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因为这雨丝自云翳之间落下时的速度实在太慢,而那一滴滴雨又太过细微难辨,以至于这整片天地并不是被滂沱溅地而起的雨花所氤氲升腾开的气雾涂抹而变得模糊不清,而是被密集的落珠清屑织就的层层帘幕所遮挡,闯入其间时,极密而极细的雨帘犹如静止在空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