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逝者一了百了的清净,活着的人,还来不及悲痛,就要继续为了生活的琐事奔波忙碌。
婆孙俩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城市的霓虹不断从窗外退去,没走到回家的门口,外婆又让司机转向,去了老米市街的偏街。
等付清车费,陆宇宁关上车门下了车,才看到偏街的小巷里,是一家棺材铺。
如今国家提倡火葬,棺材铺不卖棺材了,倒是摆放了许多花圈纸人的样式展品,还有一排一排精美的骨灰盒子。
陆宇宁搀着外婆,缓缓踏上棺材铺的梯坎。
大人们总是觉得和死人有关的东西阴气都太重,不适合小孩子接近,以前连走过这样的店,母亲和奶奶都会捂着他的眼睛,加快脚步离开。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穿着蓝布的衣裳坐在棺材铺中央的空地上,用细细的竹条和柳枝编织着纸人的框架,见有客人来,才戴上玳瑁花纹的老花镜,用他浑浊的目光打量来人。
“张大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老者好像和陆宇宁外婆是旧识,连忙放下竹编,起身迎接客人。
外婆苦笑了两声,摇了摇手,示意老板不用这么客气。
“李老板,去年我预定的那些东西,您都准备好了吗。”
姓李的老者有些惊讶,但仍旧态度极好地回答:
“当然了,咱们这个岁数,早看淡生死了,提前给自己备好身后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既然您之前付了定金,我自然已经做好了这批货,现在正放在仓库里搁着呢,怎么,您是想看看品质怎么样吗?那您放心,我做这行都几十年了,手艺都是有口皆碑的。”
即使是做白事的,也少不了推销和自夸,李老白下意识地给自己脸上贴了不少金,又担心外婆是有了另外心仪的店家,忙掏出钥匙别着的一大串钥匙,准备打开仓库的门,去拿东西来检验。
可外婆自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
“不是信不过李大哥,是我恐怕自己用不上这些东西了,我女儿病逝了,外面那些卖寿衣冥纸的我都信不过,只好先找您要我自己的垫上,等以后有空,还请李大哥再替我准备一份。”
李老板一愣,脸上一阵黯然,搓了搓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背,劝慰道:
“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张大姐命苦啊。”
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论死亡更消沉的事。
等李老爷子取出一只盖子用莲花纹装饰的月白色的瓷罐,又用锦匣仔细装好,陆宇宁才牵着蹒跚的外婆一步一步转身回家。
夜已经深了,外婆到家之后只轻轻地抚摸着瓷罐的纹路,像是怀念深远的过去。
“你妈妈最喜欢这个颜色了,要是她知道我把这个给了她,也会很满足吧。”
老人叹息了一声,抬手顺着陆宇宁的乌发,慈爱地摸了摸,
“小宁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要让妈妈在天上都担心着你。”
沉重的心情闷在陆宇宁的胸口,他知道,以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
当晚程家的人都没有睡着,五点钟舅舅就起来在客厅里给李老板的丧葬店打电话联系租借冰棺,购买花圈,外婆年纪大了,听到响动又起了身,披着件旧袄坐在书案上写着悼词和要通知的亲戚和邻居的名单。
陆宇宁坐在一边,什么忙也帮不上。
奶奶去世的时候,陆家一大家子人各自料理着琐事,他一个晚辈只晓得跪在灵堂前哭,没有人告诉他去殡仪馆火化是要排队的,没有人告诉他要买多少香烛纸钱,他像在茧里的若虫,在大人给他编织的保护壳里生长出了自己的翅膀,渐渐明白了大人的世界。
可是破茧而出之后,他才晓得,飞在天空比藏在树叶间要累得多,你柔软的表皮不再拥有保护色,看到你的人都会评价你的姿势够不够得体,那些言语像风一样,稍稍一刮,你就摇晃得心如刀割。
陆宇宁暗暗跟在舅舅面前,记下了该做的事,还陪同着外婆,在破旧小区的空地上,看着工人们慢慢搭建出一座简易的灵堂。
程家人丁单薄,在江城的亲戚不多,但三代人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总有繁杂的人事关系,陆宇宁穿着麻布裁剪的粗糙孝衣,站在灵堂前迎接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每一次鞠躬谢礼都深深地弯下九十度的腰,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他觉得自己该做好属于家里男人的事。
昨日的悲伤仿佛留在了医院的停尸间里,陆宇宁站在楼宇之下的一寸天地里,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想要睡去可心却慌得难受,想要流泪却只觉得疲惫。
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们,他不知道该和谁诉说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