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地送走了安排下午比赛流程的的年级主任,季明商解开西服扣子,松了松勒脖子的领结,端起自己的老搪瓷杯,不堪重负地半躺在座椅里,连不小心碰倒的一摞作业本都懒得去捡了。
等到微涩的春茶入口,冒火的嗓子才舒舒服服出了口气。
“嗨,老季,你行不行啊,隔着两个办公室都听得见你嚎得和杀猪似的,五音不全就不要勉强自己嘛,我怕家长听了会投诉我们教育质量下降的。”
共用一个办公桌的数学老师王乐,半秃的地中海已经不剩下什么多余的毛了,在被学生嘲笑了好几年之后,终于狠下心剃了个光头,可惜摆脱了“地中海”的外号,却多了个“函数卤蛋”的美名。
见多年的同事兼老友像打仗归来的战士一样眉毛鼻孔都带着杀气,不禁笑嘻嘻地开启了惯常的挖苦。
季明商捡起一个粉笔头就划出了一道优雅的抛物线,吓得隔壁的损友捂住光头蹿离了座位,可脑海里模拟的坠落轨迹稍一滞后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蓝色粉笔没砸到他脑袋,而是直奔着自己当成宝贝命根子一样看顾的兰花盆栽上,狠狠地给淡紫色的兰花擦了个非主流粉底。
“天杀的老季!我的紫蝴蝶都被你砸破相了!”
迈着肥嘟嘟的小碎步奔到自己一手栽种的娇花面前,王乐一脸的心疼,用衣角沾了茶杯里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去粉笔留下的灰。
那边欣赏战果的季明商满意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才带着贱兮兮的语气回击道:
“别担心,有你这颗大灯泡在一边补充光亮,这花生命力强得很嘞!”
王乐气得跳脚,偏偏手里又没抓住过季明商的小尾巴,于是哆哆嗦嗦地卖起了苦情,细数当年自己是怎么给这个白眼狼掏心掏肺的。
“你说,你啷个这么黑心子呢,你还记不记得,高中你莫得生活费了,去食堂捡烂红苕啃,是我把馒头分你一半才熬过了最难的几个月,现在你居然用辣个粉笔头,砸我的紫蝴蝶,你有没得良心,你自己摸着左胸老实说!”
季明商是知道他换汤不换药这一套的,仍旧风轻云淡地掏出笔,给桌上的月考成绩单做分析研究,眼睛都没抬一下。
“你那个馒头还不是朱老师分给你的,是我让给你贫困生补助的名额才有的特殊关照,再说了,你分我吃馒头,后来县运动会你跳远没得运动裤,我也把自己唯一的一条没打补丁的裤子借你了,给我崩了个大洞我都没怪你,一盆花洒点粉粉,你还要和我斤斤计较的。”
王乐憋了半天,终究找不到反驳的话,从年少相识,他的口才就从来比不过语文课代表兼班长的季明商,如今他做了语文老师,自己一个教数学的更是说不赢他了。
索性负气往椅子里一坐,威胁道:
“哼,反正我不和你扯,你们班周末的数学补习课,我不上了,让他们去自习,反正也没得工资,义务教育还要嫌我数学课打脑壳。”
这实打实的报复倒是真戳到季明商的命脉了,他停下手里的笔,装出狐狸的微笑,把半张脸的皱纹褶子都挤出来了,笑呵呵地站起身,转到王乐身边,揽住他的肩膀。
“老王,你这么任性就不好了塞,我们班,莫说一直考数学第一的陈晨,就是厉恭、胡小凡那几个娃娃,哪个不是你心尖尖上的肉,你舍得让他们浪费了资质啊?”
王乐臭成丑橘的脸傲娇地转到一边,冷哼了一声:
“你去管塞,你不是啷个得行吗,把数学一起抓嘛,我反正无所谓,他们就是考上了省状元也想不起老师的辛苦,何必那么累呢。”
一听王乐酸溜溜的语气,季明商就知道自己又走对棋了,转身靠在窗台上,仰头看着整个教师办公室已经不再光亮如新的桌椅黑板。
“唉,你啥子时候能改一改口不对心的毛病,嘴巴永远都说不管,实际上改作业比谁都细心,教案做得比谁都详细,连早自习和体育课都霸占得比其他老师多,还在这里给我嘴硬。”
“那是……”
本能地想要反驳,王乐嘴巴张开又闭上,季明商就坐在自己对面,有个风吹草动一点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什么解释都显得苍白。
趁热打铁,给了个大棒打碎了王乐的傲娇,季明商又塞了个甜枣让他想起骄傲。
抬手揉揉王乐的光头,季明商有些感慨地拉着老友抒发胸怀,
“你总说学生记不得老师的好,可你和我什么时候忘记过朱老师对我们的帮助,即使她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你不是每年教师节还要拉着我一起去给她扫墓献花吗?咱们两个山里出来的娃,能一路读完高中,是受到了多少老师的帮助,最后填了师范出来当老师,又何尝不是想着继承他们的美德去回报社会?是,现在的娃娃都是独生子女,一个比一个娇惯,对老师不像以前我们那样尊重爱戴,可这么多年走过来了,每带完一届学生毕业,喝醉酒还不是要抱着老师哭得稀里哗啦的,看着他们走上该去的路,我们也该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