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宁在一遍安静地听着,文绣心老人却像陷入了遥远记忆的蜃景。
“那天晚上,家里的孩子看到番薯圆子,都舍不得吃,说要留着带到学校去当午饭,可是第二天我看见你姑红着眼在河边洗衣服,才晓得你爸缠着她把那一份番薯圆子都独吞了,还是你大伯,把自己那一个给了你姑,才没让她饿着肚子去上学。”
文绣心牵过陆宇宁的手,浑浊的双眼透过了眼前的少年,看到了自己哺育长大的儿子和女儿,
“你爸爸从小就混、不懂事,但是大伯姑妈都把你当亲生的孩子一样照顾,就像当年一家老小整日饿着肚子,可还是相互扶持着挺了过来,所以小宁啊,一家人总有人付出,为了家里的安稳更操劳忍让些,将来,要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也记得,房梁塌了,要有人扛着,不是因为他长得最高最壮,而是他最不忍心家垮了,一家人散了。”
知子莫若父不一定完全正确,陆尔然一定猜不到儿子的心思,但打小拉扯着陆宇宁长大的文绣心却最明白陆宇宁心中的疙瘩,冥冥中,她觉得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早慧的少年过于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拿出来给大人们看的,都是温良恭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形象,文绣心却宁愿孙儿会吵会闹一些,说开了便没有隔夜的仇,可怨念纠缠到一起,无人去解,终有一天只能彻底剪断才能各得自由。
陆宇宁低下浓密的睫毛,遮掩了起了波澜的心事,既没有出言答应什么,也不曾抱怨什么,只是沉默着。
滋滋作响的油锅打断了文绣心的期许,她只能无奈起身,生活还要继续,没人能停留下来等着冬雪化成春溪。
等到天色昏黄,饭厅里的八仙桌已经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饭食,陆宇宁清洗着碗筷,等着大伯一家和爷爷的归来。
文绣心却像是精神太过疲惫了,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
“奶奶,去屋里睡吧,外面冷。”
陆宇宁把客厅的窗户都拉上了大半,又找了床小被褥盖在老人的身上,温和地劝解道。
文绣心睁开疲惫的双眼,看了看半跪在面前的孙儿,喃喃道: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一回来我就能看见了,你爷爷最没有记性,我得留在这里看着他把手套放到鞋柜的最上格,你大伯回家要喝茶,要提前晾着,免得太烫了……”
精力不济的老人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陆宇宁拗不过她,小心地帮她侧躺在沙发上,遮盖住身上漏风的角落。
等他起身转头走向厨房打算关闭电饭煲的时候,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文绣心老人就这样安然地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八岁,算不上高寿,但因为没有病痛的折磨,在邻里之间也被视作喜丧。
当大伯从川剧院接了爷爷回家之后,靠在沙发边呼唤了奶奶许久却没有得到往常的回应,一家人才明白祖母已经溘然长逝了。
此起彼伏的哭声过后,红着眼眶的大伯母才想起来打电话通知尚未结束春节年假的亲人们,姑妈大姐,姑父姐夫,和城郊的文家娘家人陆陆续续地都赶了过来。
奶奶早几年就已经在熟识的匠人那里筹备了寿衣棺材,连葬礼也没让儿女多操心,一家人架起灵堂,平日里往来过的亲戚邻居皆缅怀跪送了老人。
大人们强忍着悲痛接待起了来宾,唯有陆宇宁,穿上孝衣带上麻布,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前烧着纸钱,仿佛陷入了道士和尚似幻似真的梵音步虚词中,等到母亲程静赶来,搂住了他,三魂七魄才骤然从苍茫大地无尽虚空中重归一体。
那一刻,泪水伴着呜咽,却无法再唤醒沉睡在冰棺中凝固的容颜。
最爱他的人走了。
隆冬的严寒即将过去,春天已经降临到大地,可就是这样转暖的天气里,许许多多的老人们没能熬过去。
前来敬礼的人们早已对年节后的逝去司空见惯,虽然肃穆尊敬,却不见悲伤,陆宇宁不知道怎么度过了头七,不知道怎么目送着遗体进入火化炉,然后变成骨灰罐子里的碎骨,万事还有大人们顶着,人情往来还不需要他一个孩子处理,直到落土下葬那一天,爸爸继母和大伯姑妈吵了起来,当着墓碑争论起奶奶有没有遗留的存折是他们不知晓的。
火冒三丈的大伯怒斥着弟弟的无耻,伤心欲绝的姑妈跪倒在奶奶坟前,哭诉不孝儿女的卑劣。
唯有一言不发的爷爷,走入了寒彻骨髓的雨中,抛下了困于俗世的子女,消失在无人问询的墓园。
推开陆家书房半掩的门扉,老式台灯后面的陆鼎言老爷子提着毛笔,凝神在雪白的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跟随了一路,相伴归来的陆宇宁绕过书架,关闭了被雨水沾湿的玻璃窗,把雷鸣和喧嚣都隔绝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