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昆曲京戏是两兄弟,都是慢吞吞咿咿呀呀熬死人不偿命的东西,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讲究,丽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有人在她们头顶上说:“你们再不走,我要把你们锁在学校里头喽。“
二人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看门老王一手溜着一圈钥匙,一手叉腰站在侧门口,专等她们四腿一迈,就关门大吉,这们冷的天,窝在门房里煨小火锅才是正经。
侧门旁的廊柱下,悬着一盏煤气灯,昏黄的光线显得如此明亮,令虹影仰头观望,方才天幕中还带着几丝橘黄,现在转成了一色的蟹青,时间过得真快,她们俩的这一番闲言碎语,把天都走黑了。
和丽芬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哪怕没有丽芬,在学校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唯其回到家,唉,她又暗自重重地叹起气来。
“哐铛!“一声,侧门落了锁,虹影回头,再一次顾看夜幕中错落着几盏路灯的校园,一肚子依依不舍。
也许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寒假,以后再不能踏入这扇小侧门。
然而当她掉转身子,面对着学校门前那条行人少至、冷冷清清的大马路,举目只见煤气灯的黄光,西北风倒是刮了起来,落叶满地狂舞,虹影不舍之余,又焦急了起来。
“丽芬,我真要走了,就此别过吧,我祝你寒假愉快!“虹影松开手臂,任丽芬挽臂的手松开,她倒退两步,像是要走,又停住:“丽芬,我也许,也许会给你写信的。”
虹影的脾性素来清淡,心里有事,轻易看不出来,嘴上也不说出来;丽芬和虹影处得好,是因为一个浓烈的像酒,一个内敛的像茶,且是淡之无味的茶,所谓相得益彰,取长补短,可现在,虹影这杯茶,像是茶叶放多了,颇释放出她沉重的劲道来。
“怎么了?虹影,你有心事?“
订亲,离校,结婚,再不相见,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也许,虹影犹豫了一瞬,说道:“没什么,我会给你写信的。”
“为什么写信?”丽芬道:“你家不是新装了电话吗,我们打电话。”
虹影不说话,风刮起她长辫旁的碎发,她把肩上散开的红绒线围巾往脖颈里紧绕了两圈,把一张脸盖住了小半,在那红绒线后面,她咧开嘴冲丽芬微笑,又举起戴着同色红绒线手套的手挥了挥,转身向着这条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起始是慢步地,风刮得一发猛烈,她加大了步子,煤气灯的光线有限,她纤细而高挑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丽芬忽然想起,跑几步叫道:“虹影,你要不要再等等,等爸爸的司机到了,我让他转道送你回家!”
“不用!不顺路!“
静安寺后面有一带房舍,原是前清两江总制娄贯庆老爷的府邸,自帝制消亡以来,娄家日渐式微,到了虹影父亲这一辈,连绵的宅邸被改建成几座可dú • lì分割出去的弄堂。毗邻街口的一侧,卖的卖,租的租,都分派了出去。娄家自己的后代,一共几十号人,把余下的地圈起来,人总是念旧的,何况旧日曾经辉煌。那座花岗柱红木制的牌坊终究不舍得变卖,动用了一部分租金,把它移过来,横骑两座弄堂中间,上头威武五个大字,两江总制府,似乎能给消亡的家业增添点希望。
虹影前脚刚迈过门牌坊,李妈便急匆匆地迎上来。
“囡囡,你到这个时辰才回转来,是要急死小姐啊!”
李妈,本名彩芝,是虹影母亲的陪嫁丫头,如今年纪大了,叫彩芝不为相宜,于是大家都改称她为李妈。李妈是瞧着虹影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囡囡这个爱称,从小呼到大。
“急什么?说了不要等我的。”虹影懊恼地说。
李妈把虹影的书包接了过去。
“怎能不等,这么晚了,一位小姐…”
又絮叨上了,李妈是母亲的留声机,母亲的话她刻在脑子里,逮着机会就对虹影播放一遍。
“还让不让人清净了?我是去上学,又不是打仗去。学校里总有事情,我有同学,有老师,你们就整天逼我,逼着我…”
虹影人前端庄娴静,在李妈面前,却也颇会耍耍小孩脾气。
李妈只是呵呵笑,一点儿不恼,她一辈子孤寡,虹影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差别在于她没有做人父母的权威。
“囡囡。“李妈在虹影泄过一阵愤,转弯进入第二座弄堂的时候,突然道:“别说是我说的,一会儿小姐跟你提及,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她默了默,把声音放轻了:“钱家,那边有回信了。”
虹影停住了脚步,她在第二条弄堂的口子上,居左的小院落是虹影和母亲的居处,并没有人从弄堂里经过。右侧那一长溜,是大伯的住处,黑漆圆门已然紧闭,偶能听到人谈笑的声音。快七点了,他们要不就是在吃晚饭,或者是进行饭后的消遣。虹影有些庆幸,幸亏时间不早,撞不见他们,否则她此时的面色,怕又要成为这前弄后庭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