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母亲,她真正心酸,怅然了一会儿,说道:“我一向和你走的最近,所以你是知道的,自爸爸过世后,我们的日子真是日薄西山。丽芬,我有时真羡慕你,你母亲虽然早去,但是你的家庭是这样的摩登,又不复杂。你怕是难以想象,这样旧式的大家庭里,僧多粥少,坐吃山空,我母女俩又无靠傍。之前是租卖闲置的房子,现在好了,开始卖闲置的人,我…可怜我妈”
可终于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一时嘶哑,她的心,就跟车窗外的苍茫天色一般暗淡无光。这婚定不能结,可是可怜的母亲幼稚地把这桩婚姻当作一场转机,她有了寄望,病已好了很多,这寄望一旦破灭,大伯二伯恼羞成怒不说,就怕母亲的病…
怎么办?现在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拿个主意,即不能结婚,又不能引起娄家的波动,尽量减少母亲情绪上的冲击。虹影凄楚之余,脑子活跃地盘算,盘来算去,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由钱家始,也得由钱家来终结。
所以,钱家平还是要见的,先从他那里讨个说法。
”不管怎么,谢谢你安排我见钱家平,见了面,说个清楚,也是好的。“
说完这些话,她才略略心定,举目正视丽芬,她看到她的好朋友为了她,一向欢快的面容也拧巴了起来,她心下十分过意不去,为了安慰丽芬,也开解自己,她打开眉头:“丽芬,从另一个角度,这是件好事,不啻绝处逢生。我不敢想,要是没有你这一番打探,稀里糊涂地嫁过去,那我这一辈子,真是到此做了个终结。现在知道了原委,就找钱家平谈一谈,我要告诉他,我上了当,他们钱家这样有名声,应当不起骗婚的罪名!我想,他这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通些情理,况且他在你父亲的银行做事,多少有些顾忌”
她一边说,一边想,想着想着,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不是诅咒钱家兴,他若真那么倒霉,我估摸着,这婚多半是不用结的了”
“丽芬,说不定”她滞停的眼睛流动起来:"我还能去把书读完。”
她这么一说,丽芬悬起的心始为放下,不免笑道:“还真是,简直是绝处逢生,要知道,你不能回校,我已经难过了好久。好!从现在开始,我要启动我神秘的东方力量,钱家兴!钱家兴!“她双手击掌放在眉头中央,像是施法的神婆:“钱家兴,你一定就是那断了腿的木乃伊!”
这话多么刻薄,甚至邪恶,虹影却被逗笑了,她的笑,一半是为了附和丽芬,另一半,她忖了忖,自己并不知道,她掉过头,又往窗外看去。
大通银行本部靠近外白渡桥,车子经由教会路和xī • zàng路交汇处时,车流熙熙,车速很慢,而天色益发暗沉了,才下午三点多,就跟傍晚似的,商户的招牌都亮了起来,最引人瞩目是教会路那座二层楼一般高的霓虹灯墙,用大红灯珠组成,正中用金色的大灯泡组成了几个字。
游龙戏凤!
丽芬见到这四个金字,哇一声大叫,正恍惚的虹影被吓了一跳。
丽芬扑到窗口去,见到“游龙戏凤”四个大字下面龙飞凤舞的“严幼成领衔”几个黑体字,又一声惨叫。
“严老板!”
“小严!啊…!“就像许久不见亲娘的宝宝似的,丽芬手足并用地欢呼:“啊!小严的游龙戏凤,这戏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看!”
虹影这才意识到她在讲一出戏,她转头也往车窗外望去,车子已经过了那座灯墙,她眼睛里看到的,是光辉耀眼花红柳绿的天蟾舞台四个闪光泥塑大字,挺立在一座颇有气势的建筑上方。
这座建筑的环形门口,人挤得密密麻麻。
“朋友,有票哇?有票哇?”离了那么远,还隔了车窗,仍听得到人们相互询问。
“怎么,你也喜欢看京戏?”虹影惊奇地问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位陈丽芬小姐,最受不了的,不就是这些咿咿呀呀?
“小严??x?,不一样!”
“小严,真的不一样!虹影,你一定也要看看,哎呀!“随着车辆的前进,天蟾舞台也好,游龙戏凤也好,统统消失在暗沉的天色和喧嚷的车流中,丽芬这才意犹未尽地折回身子,两眼发绿地对虹影道:“一见严郎误终身,虹影,你没看过,你不知道,真的,他呀…”
再“呀“不下去了,似乎此人的好,言语无法形容。上次让丽芬这么发花痴的是约翰巴里摩,虹影正想说,这个唱京戏的,难道比你的约翰还好,丽芬已经说起来:“放了寒假,我实在百无聊赖,二娘天天给我推销,我只好也去捧捧场,谁料!”她双手突然猛一击掌,唬得虹影撑着车窗的手臂滑下来,丽芬噗呲一笑,自顾自继续说:“我从此一发不可收场!他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他是忠贞不二的黄忠!呵,虹影,你一定觉得,黄忠,诸葛亮,这些都是多么缺乏魅力的老头啊!可是,小严不同,他戴上白色的髯口,穿上金色的大靠,他就那么一亮相,两只眼珠子左右那么一瞟,哎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二娘说,你看看,这小严老板,怎‘风流’二字能够形容,是啊,他演孔明黄忠都这么跋扈,今天他居然要演游龙戏凤,他演正德帝,流氓皇帝,那怎么得了!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