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距离春闱开始还有八天。
长乐宫中,德妃有些疲惫地斜倚在一张小几前,手里还拿着那份秦家老家主亲笔手书的回信,又看了一遍,看着言辞中那坚决的语气,怅然地将其放在膝头。
昨日外廷朝堂的争吵,也传到了她的耳中,让她脸上的愁云又更浓郁了些。
“母妃!”
胶东郡王东方白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样子在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喜感。
“母妃,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德妃温柔地将他揽进怀中,“彘儿,你该回涂山了,阿舅的事情,母妃一定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操心。”
东方白仰起头,认真道:“母妃,先生们说了,孝为人之本,让我这些日子就好好与母妃想想办法,将阿舅救出来再回去。”
德妃下意识伸手想揉东方白的头,被他躲过去,只好悻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儿有母妃呢,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跟三位先生学,不要辜负了你阿舅之前费心费力帮你争取来的这个令天下读书人都艳羡不已的机会。知道吗?母妃就算拉下脸亲自去秦家去求,去威胁他们,也要将你阿舅救出来的。”
“不,只剩下八日了,我这些日子也可以在宫里自己温书,我要守着等阿舅出来。”
德妃叹了口气,心头也颇为儿子的温情感到欣慰,便也没有硬来,只好点了点头。
“御花园里花开得不错,母妃带你去走走,别整日闷在宫里。”
说着她便领着东方白,带着几名宫女,去往了御花园。
“哎呀,德妃姐姐出来了啊!有几日没见了,姐姐在忙什么呢?”
一听这妖艳嘚瑟的语气,就知道今日又是一场遭遇战。
就是不知道这是冤家路窄的相逢,还是守株待兔的伏击了。
德妃平静道:“一个妇人能忙什么,相夫教子罢了。妹妹呢?”
没有夫可相,也暂时没有子可教的淑妃被噎了一句,稍作停顿之后,便轻笑道:“姐姐可真是悠闲呢!我怎么听外面人说,姐姐那个弟弟最近遇上些麻烦啊?”
德妃依旧不喜不怒,“我忙着相夫教子,还真没太注意,看来妹妹确实比较闲呢!”
逮着不放了是吧,淑妃心头气恼,嘴上冷哼,“我听说人家可帮了你不少忙,没想到姐姐居然这么狠心,果然绝情灭性方能成大事呢。胶东郡王可要好好学着点哦。”
德妃眉头一皱,东方白却恭恭敬敬地行礼,一脸认真,“多谢淑妃母教诲,这番教诲过几日回涂山也一定转告临江王弟。”
淑妃神色一滞,“咳咳,那个我说着玩的,不必上心。姐姐你瞧瞧,彘儿多聪慧,就是可惜了,皇子不参加科考,否则下一届姐姐的义弟和皇子同时参加春闱,定能成一代佳话呢!”
德妃深吸一口气:“淑妃妹妹,你若真的闲,旬日之后便是太皇太后忌日,还有几十篇经书未抄”
话还没说完,淑妃已经转身就走。
带香的春风中传来一句,“姐姐不要太难过,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命,强求不来的!”
德妃闭上眼睛,长长地突出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
东方白轻轻摇了摇母妃的手,“母妃,我们一定要把阿舅救出来!”
德妃嗯了一声,“母妃答应你,一定会在春闱之前把他救出来的。”
——
二月十一,距离春闱开考还剩七日。
中京城没有秘密,尤其对于这些自诩已经进入帝国上层的读书人来说,更乐于了解朝堂变局和故事。
虽然当消息传到他们耳中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手,而且大多已经面目全非,但并不妨碍他们论政的热情。
当德妃亲自去信被秦家拒绝,和被视作德妃一系最后一搏的卫远志、王若水等人公开进谏被群起而攻之,无功而返之后,似乎夏景昀的春闱之路已经可以无比确定地彻底终止了。
泗水会馆之中,一个举子笑着道:“徐伯翼,你现在又如何说?”
徐大鹏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番姿态落在对方眼里,不啻当场认怂,于是气焰更甚,“哎哟,难得啊,还能看到伯翼兄这般姿态,当日不是还信誓旦旦地相信夏高阳能参加春闱吗?怎么现在不吭气了?”
徐大鹏扭头看着他,“不跟你这种蠢货争论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他语调一高,“高阳不能参加春闱对你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当初广陵州那个石子贤带着人将我们各州学子的脸面踩在地上蹂躏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厉害,出来耀武扬威替我们出头呢?当初是谁揭穿了对方阴谋,保全了我们的颜面的?现在就忘了?”
“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觉得高阳这样一个板上钉钉能高中的人不参加,你就能够多一份机会是吧?就你这种龌龊心思,趁早别去考了,去了也考不上,考上了也丢死人!我辈读书人哪个不是竞相争高,哪有如你这般希望别人都考不了自己好高中的!”
“你”
“我什么我!我哪句说错了吗?现在时候未到,你凭什么就断言高阳参加不了,他要是能参加了,你是在大街上挑一坨马粪当众吃下去,还是脱了衣服出去御街上跑一圈啊?”
“粗鄙!粗鄙!堂堂举子会馆,岂容你这等粗鄙之言,简直是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你这等忘恩负义,不思帮扶,幸灾乐祸的龌龊心思,才是真正丢读书人的脸!”
徐大鹏火力全开,句句直指对方要害,喷得对方掩面自闭而去。
但等他骂完,怒气未消地坐下,坐在他对面的曾济民轻声道:“伯翼这般激动,想必也是心中烦忧吧。”
徐大鹏叹了口气,将心头忧虑清楚地陈列在了脸上。
——
二月十二,距离春闱开始还有六日。
“老爷!不”
秦家的管事风风火火地跑进府中,但终于是想起之前挨的骂,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话,“老爷,出事了!”
秦家家主呸了一口,“我好好的,出什么事!”
管事道:“京兆府今日派了人,封了我们好几所店铺,说是接到出告,其中有藏匿贼犯,走私盐铁之事!”
秦家家主眉头一皱,旋即坐下,“几家铺子罢了,无妨。”
话音刚落,又有个管事跑了进来,“老爷!方才礼部将府上今年参考的几个直系或旁支少爷都叫了过去,说是发现其参考资格有问题,要再行核验。”
秦家家主眼神一狠,“这是要开始耍阴招了吗?都说德妃一系仁厚,就是这么个仁厚法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正要说话,门房又跑了进来,“老爷,户部来了几位差爷,说是接到出告,要来清查我秦家隐匿田户,行为不法之举!”
“什么!”秦家家主面色猛变,对大家大族来说,这等事情谁能避免得了,尤其是对于富甲天下的秦家而言,那更是夸张得不行,这不是直接朝秦家命门上怼嘛!
秦家家主咬牙切齿道:“这是要逼我们就范啊!”
他扭头看着一旁的管家,“你先好生接待着,尽量拖延。”
说完,就走向了后院,找到了老家主。
没曾想老家主听完却并不慌乱,只是放下手中写字的笔,轻声道:“看来是没别的招了。”
“什么招?谁没别的招儿了?”
老家主却摇了摇头,“你去应对吧,不要反抗,拖着就是。”
在将近半日焦头烂额的应对过后,傍晚时分,秦家上下疲惫地坐在府中,几个族老都被请到了堂前,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没有权力在手,没有庇护在身,像秦家这么大一块肥肉被别人盯上是什么感觉。
“老爷,秦公子来访。”
???
秦家家主片刻错愕之后,点头道:“请他进来。”
很快,一身白衣,气度从容温和的秦思朝走入了府中,礼数周全地朝着秦家家主行礼,“小侄见过世叔,见过诸位长辈。”
听着这陌生的称呼,秦家家主这才想起来当日父亲说过的话,只好笑着道:“贤侄免礼,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秦思朝微笑道:“听闻今日户部、礼部、京兆府等各方齐齐发难,小侄特来询问可有需要相府帮忙之事?”
秦家家主眉头微皱,旁边一位族老已经激动开口,“如果相府能够援手,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秦家如今在宫中没了支持,确如稚童持金过闹市,群狼环伺啊!”
另一位族老也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先前各方承平,我等还不觉得,如今争斗既起,才知不能在朝堂没有底气啊!几个五六品的小官都能将我等拿捏,我秦家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见两位族老已经将底细都泄了出去,秦家家主也无奈道:“贤侄有何见教?”
秦思朝微笑道:“有一应急之法,有一一劳永逸之法,就看世叔和诸位长辈想要哪个法子了。”
“这应急之法为何,一劳永逸之法又为何?”
“应急之法则是明日相府便派人找个由头制止这些衙门之做法,但他们或许又能找到别的由头,又或许会有德妃一系之外的人觊觎起来,或许便会疲于奔命,手忙脚乱。”
“那一劳永逸之法呢?”
“一劳永逸之法便是,将相府并入龙首秦家之族谱,成为同族之人,如此,相府之威尽可为秦家所用,任何人想要对付秦家,都需先过相府这一关。”
族老们面面相觑,一个族老忽然开口道:“如此,秦家自可得十足底气,但于相府有何好处?”
秦思朝轻轻一叹,“诸位皆知家父乃是起于寒微,自幼父母双亡,虽如今位极人臣,但身似浮萍不知百年之后,根归何处。而如今财富权势皆已是天下至极,别无他念,只求一落叶归根而已。双方实则亦是各取所需罢了。”
“此言甚好啊!”
“老夫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