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论起当皇帝这件事,眼下的她可比刘季有经验多了。
“既然如此”,
刘季闻言,终于松开了始终紧握着带钩的手,他表面满不在乎,谁知手掌心里却一片潮湿,早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站起身来,以前所未有的和蔼语气说,
“既然,各位都觉得吾称帝有利天下,那吾便为了天下,勉力坐了这孤家寡人之位罢。”
众人欢呼沸腾,没人留意到一旁的吕雉被惊得瞠目结舌:
什么,刘季老儿这便应允了吗?不用再多推辞几回吗?
她想起自己六十六岁那年,改唐为周的时候,可是按照《礼记》中的古礼,一丝不苟,做满了三辞三让,足足耗费数日,违心的话不知说了几百句,自己和群臣均累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这才当上了武周的开国君主。
更别提,称帝前那布局长达数年的复杂繁琐的预热工作了。
从祥瑞降世到诸王劝进,从笼络群臣到刊印佛经,从“圣母神皇”到“金轮圣神皇帝”,李唐的印记一丁点一丁点盖下去,自己的尊号一个字一个字加上去,每进半寸,都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想到这里,她在温柔顺从的笑容之下,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见,所谓世代恪守因循的古礼,大抵多半是以讹传讹、层叠累加的,只坑苦了像她一样的后人。
***
当晚,定陶县城最宽敞的民宅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从大泽乡揭竿而起、宁有种乎,到陈胜建立张楚政权;
从汉王刘季被西楚霸王赶到交通闭塞的巴蜀盆地,到韩信领奇兵明出子午、暗度陈仓;
从楚汉相持广武城,到项羽自刎于乌江畔,血与火的烙印,浇筑出三千多个刻骨铭心的滚烫日夜。
而如今,说了一万次的诛暴秦、平四海,终于成真;
盼了八年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近在眼前。
这群随着皇帝刘季打天下的武人,大多与他一样出身草根,平素粗莽好武,值此普天同庆之际,黄汤下肚,各个放浪形骸,举止无状:
有人醉得不能自已,一脚将身前的矮案踢翻,案上的尊啊魁啊耳杯啊打翻了一地;
有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拉起同袍叙着战场旧事,说到伤心处,不免嚎啕大哭;
更有人拔出随身所佩长剑,咣咣咣地猛击着堂柱,高声唱起长铗归来之歌。
戎马倥偬时期养成的粗犷习气,仿佛与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帝身份不再相称。更何况,满座将相公侯喧闹作一团,恨不得上前与自己勾肩搭背,连个君尊臣卑都分不出来。
难道,这便是做皇帝的滋味吗?刘季眼皮一跳,轻微皱了皱眉头,目光不觉扫向席间的张良。
张良出身贵族,进退有度,始终维持着清醒与仪态,从刘季的匆匆一瞥中,他已察觉出皇帝今非昔比的不耐与厌烦。
看上齐,刘季只是嫌恶老部下们的粗鄙行径,但究其根本,刘季所恼的,其实是他们的“无礼”。
礼,脱胎于原始宗教仪式,是对外在行为的约束,是对身体纪律的训练与限制,也是区分人们身份等级的重要标志。
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恰是通过制礼作乐而深入人心的。
张良迎上新皇刘季的目光,略一颔首,心下雪亮,
“看来,轮到那个人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