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觑着眼,借着一侧白琉璃窗户扇中透进的日光,细细端详张良的面孔,这才发现,他确实清减了甚多。
“呵,劳烦陛下惦记了,老臣近来确实践行辟谷之法,三餐都不食谷物,仅以些蔬果为用。”
“原来这就是辟谷啊?
你这么大年纪,又素来多病,如何经受得住?”
“陛下有所不知,相传上古时期,雨师赤松子历尽千辛万苦,从昆仑山中习来此辟谷秘方,又将它传给神农氏一族,以祛病延年。
老臣自行尝试,已有数月,感觉心旷神怡,似乎于五脏六脾都大有裨益。”
这话一出,不仅刘季大为诧异,连气势汹汹的群臣也都将方才的争执搁在一边,齐齐询问起张良口中的修仙之术。
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但众人眼见为凭,但见他已消瘦到颧骨如刀砍斧刻般凸起,清癯的面上黄中泛白,没啥血色,只有病气,这辟谷修道是否真有效果,也便可想而知了。
“你一向明辨达理,怎么在修道啊神仙啊这桩事上,始终看不破?”
刘季哂笑地摇头,又问,
“那你便做个左丞相,为萧何之副,总可以吧?”
“这怕也是不妥。
老臣……每日到了午后便开始瞌睡犯困,神游天外,恐怕将误了军国大事啊。”
“罢了罢了,那你去当太子太傅吧,平日里替朕管管儿子,其余东宫的庶务,想管便管,不想管便不管,保证你清闲。”
太子太傅,顾名思义,即“太子师傅”,是自古便有的东宫职官,主要负责教喻太子,及统领东宫官属。
这算是一个既闲又贵的职缺,也便于未来进一步从朝中抽身,张良喜出望外,忙着要谢,却又听刘季说,
“还有,我打算赐你三万户食邑,都从齐地划出。
齐地最是富庶,你瞧着哪三万户顺眼,便都收了去。”
“老臣感谢陛下错爱,只是,陛下啊,老臣现在连谷都不吃了,要那么多食邑的粮食与租税,全然无用,都是人间阿堵物,反而徒增累赘。”
“眼下还有那么多大将等待封赏,你再推三阻四,岂不是让人看了我的笑话。”
“啊,这......”张良似也很为难,低头想了想,
“实在不行的话,请陛下把留县封给我吧。”
留县是个小小的县,人户不到五千户,地处沛县以南,正是当年张良与亭长刘季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张良这一请,是示弱,也是求情,刘季默然一叹,又看了看他那老得几乎缩小成一团的身形,心下已是应允了,却又指着他,对众人笑骂道,
“你们看看这个人,白日里想成仙,简直想疯了。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倒是已然看不入眼了!
行吧,既你自请了留县那个穷地方,以后便封你做‘留侯’罢。”
唯有刘季知道,自己的嬉笑怒骂中,带着多么难得的如释重负。
***
殿外的天色逐渐转阴,风卷云聚,愈发闷热,想是一场大雨将至,刘季正打算让众人散了,忽见叔孙通小步跑上前来,
“陛下,您适才说,准许臣去北宫授课传道之事,可还作数?”
“哎,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刘季一拍脑门,
“作数,作数。张子房现在是太子太傅,你预备讲些什么,自去与他商议。
天下已经定了,以前那套逐鹿中原的方法,想必不再合适。
你便把你们儒家那堆忠孝节义、君臣有别的大道理,都讲给朕的儿子们听听,让大家都学着如何做个好儿子,如何做个好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