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街上依旧是行人稀少,各家铺子的幌子在秋风里有一搭、无一搭地飘着,显得分外萧条。
荣宝斋的大门前停着一辆送货的马车,上面是堆成小山似的宣纸,庄虎臣一边验货,一边指挥着张喜儿、宋栓往里搬。他看见王雨轩从东边走过来,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迎上去:“呦,王大人,您可是老没来了。”
王雨轩叹了口气:“唉,朝廷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哪儿还有工夫出来闲聊啊。”
“甭管出了什么事儿,咱不是还得过日子吗?您每天办完公事,回家也是待着,不如在荣宝斋喝喝茶,聊聊天,再不济逛逛琉璃厂,也比在家待着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庄虎臣陪着王雨轩进了铺子,直接让到了后院东屋。
“刑部杨大人还没到吗?”王雨轩进了东屋有些意外,他琢磨着,“按说不会呀,他早该到了。”
“嗨,保不齐杨大人被什么事儿缠上了,得,您请坐,喝碗茶,慢慢等着。”庄虎臣安顿好王雨轩,又到外面验货去了。
他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左爷带着黑三儿、柴禾等喽啰从对面的铺子里晃出来,向荣宝斋张望着。庄虎臣心里一紧,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满脸堆笑着迎了上去:“哎哟,这不是左爷吗?怎么着,到我们铺子里坐坐?”
左爷瞟了他一眼:“庄掌柜的挺会做人啊,后面有人撑腰还这么客气?免了吧,省得那位霍爷又找我麻烦。”
“这是哪儿的话?我跟霍爷不认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要得罪左爷的意思。”
左爷摆摆手:“这你不用解释,霍爷不是你招来的,是你们那位少东家招来的。庄掌柜的,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庄虎臣点头哈腰:“您说,您说。”
“霍爷身上长着腿儿,今儿个住在京城,明儿个没准儿就是西北了,可荣宝斋……好像没长着腿儿吧?”
“左爷说得没错儿,荣宝斋是没长腿儿,还得戳在琉璃厂,还得指望您左爷照应,这点我心里明白着呢。”
“明白就好,庄掌柜的,你还真是聪明人啊。”左爷的话意味深长,庄虎臣心里明镜似的,他赶紧接过话来:“左爷,您客气了,常言道,水大漫不过桥去,我庄虎臣知道好歹。”黑三儿不耐烦了:“姓庄的,你他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嘴上谁也不得罪,其实心里巴不得我们左爷倒霉,不就是那个姓霍的给荣宝斋戳着吗?行啊,咱走着瞧,有能耐你就给荣宝斋安上轮子,让姓霍的推着走。”
这时,身穿官服的杨宪基从远处走来,左爷这几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虎臣没看见杨宪基,他依旧点头哈腰地说:“这位兄弟可是言重了,庄某担待不起啊,就算我得罪了左爷和弟兄们,你们也得给我指条明道儿,庄某该怎么做,这事儿才算完?”
“哎哟,庄掌柜的,你甭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刚才我兄弟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啊。”左爷装傻充愣,柴禾见状向前跨了一步,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怎么才算完?这你该明白呀,按老规矩走不就完了,不就是点儿银子的事儿吗?”
“得,左爷,您稍候,我给您开银票去……”庄虎臣转身刚要走,杨宪基走过来:“等等,庄掌柜的,这几位是谁呀?”
“哟,是杨大人来啦?您里面请,王大人在里面等您呢。”庄虎臣应承着,又看了看左爷,“这几位也不是外人,都是附近的朋友……”
杨宪基背着手审视着他们:“朋友?我看不像,倒像是街头的泼皮无赖,怎么着,他们想敲诈你?”
庄虎臣慌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样吧,你们几个,一会儿跟我到刑部衙门走一趟,是不是敲诈,咱们总能搞清楚。”杨宪基不怒自威,左爷和喽啰们都被吓住了。
左爷急忙解释:“大人您误……误会了,我和庄掌柜的,的确是……是朋友……”
杨宪基眼睛一瞪:“哼!我太知道你们都是什么朋友了,光天化日的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敲诈勒索,想造反是不是?”
“不敢,不敢,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左爷低下头来,杨宪基挥挥手:“那就都给我滚!”
左爷带着喽啰们仓皇离去,庄虎臣一个劲儿地给杨宪基作揖:“多谢杨大人,多谢杨大人出手相助……”
杨宪基自嘲地抖了抖官服:“如今这身官服也只能吓唬吓唬地痞无赖啦。庄掌柜的,您就等着改缙绅吧!”说完,径直走进了铺子。
来到后院东屋,杨宪基和王雨轩寒暄过后,庄虎臣一边倒茶,一边试探着问:“杨大人,您是要调任?”
杨宪基用鼻子哼了一声:“调任?要是调任还好呢,唉,贬啦!”
庄虎臣瞬间愣住了,王雨轩睁大了眼睛:“贬啦?凭什么贬你啊?”
“你说,这六君子脑袋都掉了,凭的又是什么呀?”说到这儿,杨宪基反倒平静了。庄虎臣不便再待下去,就借故离开了。
“刘光第的案子牵连上我啦,老佛爷算是开恩,没把我拿进大牢问罪,只是贬了官,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杨宪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王雨轩急着问:“怎么回事?”
“刘光第入狱后,我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偷偷去看过他,他在大狱里写了一首诗,托我在适当的时候呈给皇上,我答应了,可后来被狱卒告发了,老佛爷震怒,本想重办我,后来又念及我多年为官清廉,来了个从轻发落,只是削职为民了事。”
王雨轩感叹着:“杨兄啊,伴君如伴虎,这是从我们打算入仕那天起就明白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官场如同赌场,一宝押下去,是福是祸就看你的造化了,您虽说被贬了官,可命还在,保不齐哪天又东山再起呢,您还是得想开点儿。”王雨轩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唉,变法呀变法,难啊!不变法吧,大清国积重难返,净受洋人欺负;变法吧,闹不好又把脑袋给变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杨宪基也站起身:“得,我该回去了,不瞒您说,我被贬官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料理一下。王兄,宪基这就告辞了,多保重!”
王雨轩给杨宪基作揖:“杨兄保重!”
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西下,秋月坐在院子里一丛迎风摇曳的南竹前埋首抚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玉从厨房里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杨宪基,他迈进门槛,院子里传来的是舒缓、缥缈的琴声,如行云流水,悠然、散淡,杨宪基停住脚步,凝神细听,半晌,不禁脱口而出:“好境界!”
秋月站起身迎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晚了?”
杨宪基苦笑着:“忙着办些公文移交的事,耽误的时间长了,好在从此就不用去衙门里办公了。”秋月皱起眉头:“怎么了?”
杨宪基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佛爷有旨,宪基被削职为民了!”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秋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什么?”
杨宪基无可奈何地指着自己:“说我跟维新变法的人搅在一块儿!”
“您为自己申辩啊?”
“眼下,维新变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儿,谁听你申辩啊?”杨宪基在石桌旁坐下,无奈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芳林苑去种地啦!”
“大人,芳林苑在哪儿?”
“远啦,嗨,不提这烦心事儿了!”杨宪基摇摇头,随口吟出了下面的诗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秋月稍加思索:“陆放翁的诗……”随即她来到琴案前,略一定神,轻舒秀腕,吟唱出诗的后半阕: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ru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杨宪基沉浸在诗境当中,站起身在小院中漫步:“陆放翁闲居六年,他回想一生当中,力主抗金,希图改革时政,却屡屡遭到贬谪,深感世味淡薄如纱……”
秋月在琴声的余韵中缓缓站起:“夜来的春雨声,晨起深巷里传来的卖花声,给陆放翁的生活平添了一层幽静,倒也悠然自得。”
杨宪基驻足,苦笑着:“悠然自得?恐怕是难排寂寞吧!”
“芳林苑,名字怪好听的,我也搬去,与您同住。”秋月来到杨宪基的身边。
杨宪基凝视着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舍去秦淮河的莺歌燕舞,随我隐名到这京城是非之地,已经够委屈你的了!”他轻轻地把秋月揽在怀里,“蹉跎人间事,难全两情缘!此行路途遥远,我先去看看再说吧。”
秋月伏在杨宪基的肩头,不禁黯然泪下。
片刻,秋月抬起头来,心想,不能再给他添烦恼了,于是擦了擦眼泪,坐回到琴案前,在香炉里又燃上几炷香,微调琴弦,目露秋波地一瞥杨宪基,额头略微一点,再次轻舒秀腕,一曲《卿盼君归兮》舒缓、温润,又不失妩媚地从秋月的指尖流溢出来。杨宪基开始还随着琴声凝息静听,慢慢地,曲调由慢转快,逐渐清脆、激越,杨宪基的精神亦随之一振,他大声喊道:“小玉,拿我洞箫来!”
小玉将洞箫递给杨宪基,他和着琴韵吹奏起来,此时琴声渐缓,箫声渐起,琴箫合奏,婉转回旋……
已经接近午夜了,皓月当空,琉璃厂一条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荣宝斋里烛光摇曳、人影晃动,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柜台上放着已经挑选出来的毛笔,张喜儿嘴里念叨着:“羊毫、狼毫、点花、兰竹、十八描……掌柜的,核对完了,没错儿。”
“那你到后院把玉版宣都找出来,数个数儿,看看有多少。”庄虎臣吩咐着,张喜儿去了后院,宋栓手里一边捆着墨,一边困得直打瞌睡。庄虎臣走过去捅捅他:“嘿,你干吗呢?”宋栓睁开眼睛,一激灵。庄虎臣不禁心生怜惜:“要不然,你先趴着睡会儿?”
“掌柜的,我不困了。”宋栓站起来,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坐下继续捆墨。
庄虎臣看着四周堆集的文房用品,感叹着:“铺子买卖好,咱们就得多受累!”
得子赶紧回答:“我们不怕受累,掌柜的,您不是也在这儿吗?”他一边裁着纸,一边兴致盎然地问:“掌柜的,我裁的这纸,到时候都是给皇上用的?”
庄虎臣点着头:“应该是皇上用,在康熙爷、雍正爷、乾隆爷、嘉庆爷这四朝,每年都是皇上亲自开笔书福,往后,皇上就不亲自动笔了,让南书房的那些翰林帮着写。”
“那也算是皇上写的?”
“当然了,都算是皇上写的。”庄虎臣目测了一下得子裁出的六吉纸的书目,摇摇头:“还不够。”
得子睁大了眼睛:“还不够?”
“那是,你算算,这王公大臣、内廷侍从,再加上全国各省的总督、将军、巡抚大员,人可扯了去了。”
得子想了想:“那这点纸可不够写的。”
“你那个是一半儿,等张喜儿倒腾过来,你接着裁玉版宣。”
张幼林从荣宝斋的门口路过,好奇地走进来,不禁吃了一惊:“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儿?”
庄虎臣喜形于色:“幼林,大喜事儿,宫里跟咱荣宝斋订货啦!”
“真的?”张幼林恍惚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从此咱荣宝斋就……”庄虎臣接过话来:“就走上坦途了,我说伙计们,一会儿完了事,咱得弄点儿酒庆祝庆祝。”众人欢呼起来,张幼林也脱掉长衫,和大家一起忙活。
在荣宝斋的历史上,这批来自宫中的订货显得格外重要,这意味着一个不起眼的南纸店,从此有了雄厚的依托背景和不断增长的知名度,正如庄虎臣所言:从此,荣宝斋走上坦途,成了享誉中外的名店。
在承德北部的木兰围场,贝子爷身穿杏黄色的猎装,带领着额尔庆尼等一队皇亲贵胄正在纵马驰骋,追赶一只豹子。只见贝子爷稳稳地坐在飞驰的枣红马上,气定神闲,张弓一箭就射中了豹子的左后腿,围猎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并迅速追赶上去,把这只受了伤的豹子驱赶到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团团围住。
“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儿。”贝子爷看着还在挣扎的豹子,心满意足地说道,他环顾左右,“这儿就交给你们了。”随即转身策马离去,额尔庆尼跟了上去。
贝子爷在一片茂盛的草甸子上下了马,松开缰绳,任马儿尽情地吃着草,他解下随身带着的水囊喝了几口水,而后递给了额尔庆尼。额尔庆尼接过水囊并没有急于喝水,而是笑吟吟地看着贝子爷:“阿哥,我瞧出来了,你今儿可是玩痛快了。”
“那是,维新变法闹腾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了了结,我这心也踏实下来了。”
贝子爷盘腿坐下,额尔庆尼也凑到他身边:“大清国祖宗定下的章法,哪能说变就变啊。”
“该变也得变,不过,怎么个变法儿,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啦!”
额尔庆尼附和着:“你说的是,这回跟着吃瓜落儿的可就倒霉了,听说,刑部左侍郎杨宪基也跟着卷铺盖了。”
“杨宪基?”贝子爷思忖了片刻,摇摇头,“没听说过。”
“你怎么忘啦,就是从秦淮河赎出秋月姑娘的那个杨宪基啊。”
经额尔庆尼这一提醒,贝子爷的眼睛突然一亮,露出了艳羡的神色:“那姑娘可是美貌倾国倾城啊,诗词歌赋也样样在行,杨宪基没那艳福。”贝子爷转念一想,“哎,他卷铺盖了,秋月姑娘怎么着了?”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惦记她的人不少。”
“嗯?这倒有点儿意思了,这么好的姑娘居然没主儿啦。”贝子爷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差不多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也开始打起了秋月的主意。
春节将至,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户的大门已经贴上了崭新的吉祥对联。馄饨挑、卖烫面饺儿、卖甑儿糕的和各类贩夫走卒串街走巷,小贩们沿街吆喝着:卖新历书、月份牌儿,卖新年画……好一派过年的景象。
张家的堂屋里,张李氏、张山林、张幼林和庄虎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说笑着,用人端上来从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位于前门外煤市街的“正明斋”订购的内府玫瑰火饼、奶油萨其马、杏仁干粮、鸡油饼和蜂蜜蛋糕。
张李氏夹了一块萨其马放在庄虎臣面前的盘子里:“这些年,虎臣你真没少受累啊。”
庄虎臣谢过,诚恳地说道:“东家信得过,裉节儿上能放手让我大胆去做,没有您的鼎力支持,光凭我庄虎臣,能干成什么呀?”
“虎臣啊,你做事精明,有远见,荣宝斋这个台子已经给你搭起来了,往后,生、旦、净、末、丑,随你怎么演,只要铺子里的买卖能够蒸蒸日上,我们都会支持你!”张李氏面露笑容,庄虎臣也心情舒畅:“一门心思干事儿,身子后头没人给你穿小鞋儿,就不愁干不好。”
“这点你尽管放心,我们既然请你来当掌柜的,对你就是一百个信任。”张李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和山林商量了,以往按琉璃厂的老规矩,年终分红,是东六伙四,咱荣宝斋从今年开始,破掉这老规矩,年终分红,东家和伙计各占一半!”
庄虎臣一时愣住了,张李氏又重复了一遍:“从今年开始,荣宝斋年终分红,东家和伙计各占一半!”说着,张李氏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庄虎臣接过红包,激动得一时没说出话来。
张幼林嗑着瓜子:“从我爷爷那辈开始,我们张家就没有一个会做生意的,多亏了我师父,我看分红按东四伙六也应该,有本事的人就该多分红。”
庄虎臣呵斥道:“幼林,怎么胡说八道?这是你该说的吗?”
张山林拍拍庄虎臣的肩膀:“你为我们张家的买卖尽心尽力,我们张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庄虎臣站起身,激动地给张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东家的知遇之恩,我庄虎臣有九分力,绝不使八分,只要咱们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儿,荣宝斋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从张家出来,张幼林和庄虎臣并排走在椿树胡同宽敞的大道上。道路两旁,椿树茂密的枝杈昂首伸向蔚蓝色的天空,寒风袭来,发出“沙沙”的响声。庄虎臣站住:“幼林,天儿冷,回去吧,别送了。”
“再走走,师父,过几天我要去清苑的北洋师范读书了。”
“清苑?”庄虎臣想了想,“不近哪,都过定州了,你不是在同文馆吗?干吗要跑到那儿去?”
“嗨,还不是因为变法的事儿,”张幼林神色黯然,“同文馆的不少教习和学生都是维新派人士,朝廷正在收拾这些人,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我们这些没事儿的也没心思继续读书了,不如干脆换个学堂,我就和几个同学转到北洋师范去了。”
“那继林少爷呢?”庄虎臣关切地问,张幼林眺望着远方:“他还在同文馆,我这位堂兄是个天塌下来也不管的主儿,他只会一心一意读他的书,不关心什么变法不变法的。”
“你这一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庄虎臣的手搭在了张幼林的肩膀上。
“我也舍不得您,师父,往后铺子里的事儿就全靠您支应了……”师徒俩聊着,身影消失在南来北往的人流中。
自从杨宪基离开京城后,秋月便想出各种办法试图搭救他。这天中午,秋月又把伊万约到了“圣彼得堡”咖啡厅。一架白色的钢琴摆在大厅的中央,印度籍的侍应往来送着咖啡、甜点,伊万和秋月相对而坐,桌子上是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伊万仔细地赏玩着手里的一只白色的玉手镯,秋月轻声说道:“这是我家祖上在朝廷里做官的时候,乾隆爷赏的……”
听到“乾隆爷”三个字,伊万抬起头来,语调也有些兴奋:“要说你们大清国的皇帝当中,论书画、玉器、文物赏玩样样在行的,可就数乾隆爷了,他当皇帝的这几十年里是遍收民间的精品……”
秋月愁容满面,显得心不在焉,伊万知道她心情不好,也就收住了话头。沉默了片刻,伊万喝了一口咖啡,又闲聊起来:“哎,秋月小姐,你们中国的历史上,有那么几位皇帝雅好收藏,只是可惜……除了乾隆皇帝的,其他都没留下来。”
“哦,你说说,都有哪几位皇帝呀?”秋月应承着。
“隋炀帝和宋徽宗都是喜欢收藏的皇帝,就说隋炀帝吧,他收集的书画,在运输的过程中,船翻了,都沉到了河里;宋徽宗的藏品,被金人抢走了,不知所终。”伊万摇头叹息。
“宋徽宗的书画堪称一流,可他做皇帝很糟糕,如果他只是怡情翰墨,没准儿能愉快地过一辈子,还能给后辈子孙多留下点儿书画遗产。”秋月似乎对话题有了些兴趣,伊万就更来精神了,他把手镯放在了桌子上:“宋徽宗这种皇帝固然不是好皇帝,但光绪皇帝又怎么样呢?他倒是想为江山社稷励精图治,振兴大清国,只可惜,他没这个能力,光有宏图大志,不具备实现目的的手段,其结果必然很悲惨,维新变法没玩好,这不就被软禁啦?”
秋月不大同意伊万的观点,她争辩道:“光绪还是个好皇上,如果他没有宏图大志,不广招天下英才变法维新,他满可以活得很舒服,何至于被囚禁?”
“我看,变法维新不是嚷嚷出来的,得有实力,说白了,光绪皇帝的实力不够,用你们的话说,叫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做了人家的阶下囚。问题是,他还不是输得最惨的,那些追随他参与变法的人结局最悲惨,他们连脑袋都输掉了。”
秋月紧张地环顾四周:“您小声点……”
此时,琴声响起,一位穿着燕尾服的洋人神情悠然,他在演奏俄罗斯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钢琴组曲《图画展览会》的片段。弹琴者是位高手,技巧上的难度被他处理得轻松自如,加之音乐本身丰富的色彩与奇特的想象,立刻就把秋月吸引住了,她不禁沉浸其中。
一曲终了,秋月回过神来,伊万拿起了玉镯:“这副玉镯的成色不错,是和田玉。当年乾隆皇帝平定了准噶尔部的叛乱,打通了xīn • jiāng到京城的通道,和田玉就源源不断地进贡到紫禁城来了,据我所知,最多的时候,一年能有一万多斤。”
秋月觉得不可思议:“伊万先生,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是中国通嘛,不然俄国大使馆凭什么聘我做雇员?”伊万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秋月小姐,我很欣赏贵国的乾隆皇帝,此人既有文韬又有武略,是个很有作为的皇帝。”
秋月睁大了眼睛:“天哪,你很欣赏……皇帝?你该知道,在我们国家用这种口吻谈论皇上可是要被杀头的,这叫大不敬。”伊万微笑着:“对不起,我不是大清国的臣民,贵国的皇帝即使不喜欢我,也没有权力杀我的头。更何况,我是在夸奖乾隆皇帝,我认为他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当时扬州有个官员,进贡了一把精心雕刻的镂空玉壶,满心想得到皇帝的夸奖,可没想到,乾隆皇帝大发脾气,说:拿这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来!”
秋月不置可否:“怎么是没用的东西?难道玩还要有用吗?”伊万点点头:“这就是乾隆皇帝的高明之处了。秋月小姐,您想想,这壶是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