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落座,王仁山显得颇为神秘:“苏州那边儿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罗振玉一头雾水:“什么消息?”
王仁山故作惊讶:“这么大的事儿,您会没听说?”
“我这些日子净顾着在家里闭门看书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在苏州,有一家人翻盖旧宅子,发现了石涛的两幅山水画。”
罗振玉半信半疑:“真的?”
“您瞧,我这么大人了,还能蒙您?”
“这两幅画……有说头吗?”
“有啊,书上都有记载啊。”
罗振玉还是半信半疑:“真能想什么就来什么?”他摇摇头,“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您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再去问问别的买主儿,盯着这画的人可不少呢。”王仁山起身要走。
“先别忙着走,这样吧,你让卖主先把画拿来看看。”
“您的意思是,要看着是真迹,您就留下了?”
“那当然。”罗振玉说得很肯定。
“得,那我就打电报,让苏州来人。”
王仁山走后不久,罗振玉写累了,他从书房出来,到院子里活动筋骨,见石桌上放着新来的报纸和几封信,他拿起信看了看信封,没拆,又扔到桌子上,随手翻开了报纸。罗振玉立刻被报纸上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翻盖旧宅惊现石涛精品,震动画坛》。他聚精会神地读完了,不禁喜形于色:看来,真有这回事,不行,得抓紧!用人端着茶碗过来,罗振玉吩咐:“你赶紧去趟荣宝斋,告诉王二掌柜的,石涛的画,让他盯住了。”
用人迷惑不解:“王二掌柜的不是刚走吗?”
罗振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你去你就去吧,哪儿那么啰唆。”
下午五点,老安把汽车开到了荣宝斋的门口,张喜儿陪着张幼林从铺子里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东家,我上次说的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张幼林站住:“你已经和我提过几次了,我也考虑过,这样吧,这个掌柜的你实在不愿干我也就不勉强了,今后你在荣宝斋无论干什么,你的待遇都不变。”
“那就多谢东家了,我会尽心尽力的。”
“你说,如果让王仁山当掌柜的会怎么样?”
张喜儿点头:“我看可以,仁山的脑子活泛,点子多,在外边办事儿也有礼有面儿,倒是个当掌柜的料,就是有一样儿,他胆子忒大,不看紧点儿就容易捅娄子。”
“那就让仁山试试吧,也许他能让荣宝斋走出困境。”说完,张幼林坐上汽车去了翠喜楼。
翠喜楼的包间里,罗振玉新近收藏的两幅石涛的山水画悬挂在西墙上,溥心畲、贝子爷、金毅楠、辜鸿铭、张伯驹等一些书画界和社会名流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张大千和王仁山也在,两人站在墙角,不时地窃窃私语。
张幼林推门进来,双手抱拳:“罗先生,对不住,车坏在半道儿上了,捣鼓了半天才修好。”
罗振玉还礼:“不迟,不迟。”
张幼林和在场的人点头致意,王仁山走过来:“东家,您来啦?”
张幼林有些意外:“哦,你也在?”
罗振玉笑着说:“这两幅画,还是你们王掌柜的帮我张罗的呢。”
“噢,我先看看画。”张幼林说着,随手把帽子放在了衣帽架上。
堂倌已经上菜了,众宾客还在围着画不住地称赞,只有张大千坐到了桌子旁,他早就饿了,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两眼发直,又不能动筷子,只好充满渴望地看着罗振玉。
罗振玉读懂了张大千的眼神,他招呼大家:“各位,各位,请先入席,填饱了肚子,再接着观赏。”
众客人入座,金毅楠感叹道:“真乃惊世之作,笔墨传神,非石涛无人能为呀!”
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对张幼林说:“我一直认为,用毛笔书写和绘画是非常困难的,好像也难以准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辜先生是个旷世奇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九种语言,曾经获得过十三个博士学位,号称“狂儒”。
张幼林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辜鸿铭又对罗振玉说道:“罗先生,你的运气太好了!”
罗振玉显得有些陶醉:“哪里哪里,我也没想到,石涛的这两幅山水居然与我先前所藏的八大山人的屏条,尺寸完全相同,此种翰墨因缘,实乃天赐啊!”
王仁山不动声色,仿佛罗振玉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张大千则抑制不住想笑,他口里的吃食差点儿喷出来。看到这两个人的表现,张幼林心里明白了bā • jiǔ分,不过,他还不能立刻就下判断,他还需要另外的旁证。张幼林开始仔细倾听客人们的议论。
“我的天,三千现大洋?也只有罗兄这样实力雄厚的收藏家才有此魄力!像我们这些早先吃铁杆庄稼的是不成喽,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啦。”没落的贝子爷只盯在了钱上,似乎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画的真伪的判断;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贝子爷有意绕开了。
“哪里,哪里。”罗振玉谦虚地摇摇头,他指着一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年轻客人,“这位是张镇芳的公子张伯驹先生。”
张伯驹是著名的收藏家,也是民国时期的四大公子之一,他儒雅地向各位点头致意。
辜鸿铭琢磨了一下,问罗振玉:“张镇芳,是那个当过天津道、盐运使的张镇芳吗?”
“没错,他还做过直隶总督,现在是盐业银行的董事长,所以,张公子实力比我雄厚多了,也就是他得着消息晚了,否则这画也到不了我手里。”罗振玉在心里再一次庆幸自己运气好。
张伯驹欠欠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命中是罗先生您的东西,那别人谁也觊觎不得,反之,您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
席间,溥心畲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墙上的两幅画,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画两眼,又看看张伯驹,脸上充满了疑问。
张伯驹则面无表情,一直沉默不语。
席散人去,张幼林和溥心畲并排走在最后,张幼林问:“溥兄,你对这两幅画有何感想?”
溥心畲微微一笑:“他人挚爱之物,恕不评判。”
张幼林也是一笑:“溥兄不加评判,其实也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张先生,那就随您怎么看了。”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翠喜楼的大门,老安把汽车开过来,张幼林执意要送溥心畲,溥心畲摆手:“不了,我难得进趟城,在附近会个朋友。”
“那咱们就改日再见吧!”张幼林上了汽车,马达声起,汽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汽车开出没多远,张幼林想起帽子忘记拿了,老安又把汽车开回去。
翠喜楼的包间里,只剩下罗振玉和张大千,罗振玉正要从墙上摘画,张大千开口说道:“罗先生且慢,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愤怒了:“你个毛头小子,岂敢张口胡言!”
张大千调皮地一笑:“罗先生请息怒,我把这两幅画的画稿和图章都带来了,请您过目。”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几枚图章和一堆画稿。
罗振玉拿起画稿和图章仔细地看了看,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他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张幼林推门而入,三个人都感到很意外。张幼林迅速地扫了一眼罗振玉手里的画稿和桌子上的图章,随即冲两位作揖,深表歉意:“对不住,打搅了,我的帽子落这儿了。”说着,他走到衣帽架边,拿起帽子,转身离去。
过了半晌,罗振玉缓过点劲儿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张大千:“张先生,这画稿和图章我都留下,你要多少钱,好商量,切望张先生嘴下留情,这件事千万不可在外面张扬。”
“罗先生要是喜欢,画稿和图章就送给您了,我呢,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只是……”张大千话到嘴边儿,又停住了。
罗振玉急切地催促:“你讲,你讲。”
“照理说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我理应尊重您,可是……我也希望您能尊重我,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希望罗先生能认同这一点,往后,至于这两幅画,请罗先生放心,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罗振玉擦了擦头上的汗:“是,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罗某吃一堑,长一智……”
张大千掏出一张银行的票据递给罗振玉:“罗先生,这三千大洋还给您。”
罗振玉坚辞不受:“不可,不可,行里有规矩,谁走眼谁自认,怨不得别人,鄙人虽老朽,规矩还是要讲的,请张先生把银票收起来,罗某花钱买个教训就是。”
张大千将银票放在桌上:“规矩是规矩,可大千要是收下这笔钱,岂不成了骗子?罗先生,再见!”
张大千拎上皮包走了,留下罗振玉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张幼林是个急脾气,好事坏事都不过夜,他从翠喜楼取了帽子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老安把他送到了荣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