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让当,瞧这里里外外的,还有当得出钱来的东西吗?”
徐管家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句句都砸在贝子爷的心上。他不禁仰天长叹:“唉!想不到,我堂堂大清国的皇亲贵胄,如今会落到这步田地!”贝子爷低头在画上又补了几笔:“拿去,到荣宝斋卖了。”
“荣宝斋不收现成儿的,得先有人预订。”徐管家面露难色。
贝子爷不耐烦了:“让你拿去你就拿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徐管家不敢再言语,他卷起画,匆匆赶往荣宝斋。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口,徐管家没急着进去,他定定神,擦了把头上的汗,又整整衣襟,这才迈着四方步踱了进去。
徐管家把贝子爷的画在柜台上展开,拿腔拿调地说道:“我们贝子爷昨儿个兴致好,随手画了两笔,我一瞧,哎哟喂,真把我吓着了,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作啊!要是有心去画,十有bā • jiǔ画不出来,我怕贝子爷随手当废纸给揉了,赶紧给您送过来,您好好看看。”
伙计们没人愿意搭理他,云生只好走过来,指着徐管家的鼻子说道:“徐管家,跟您说多少回了?有人订的时候再让贝子爷画,没人订就先别劳这份儿神,荣宝斋又不是收破烂儿的,逮着什么要什么,您倒是不怕跑道儿送来了,我们上哪儿打发去呀?”
话音未落,张幼林和王仁山走进来,徐管家像见到了救星,快步迎上去:“哎哟,张先生!”
张幼林在他面前站住:“贝子爷还好吗?”
“托您的福,好,好,贝子爷净惦记您!”
“改日我去登门拜望。”
徐管家喜笑颜开:“好嘞,您的话我一准儿带到!”
张幼林转向了云生:“云生,你刚才怎么说话呢?贝子爷是荣宝斋的老朋友,眼前不过是遇到点儿难处,你到柜上先支点儿钱,把画收下来嘛。”
王仁山在张幼林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幼林的脸一沉:“好好好,经营方面的事,由王经理说了算,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徐管家眼瞧着到手的钱又飞了,实在不甘心,他又乞求王仁山:“王经理,您瞧,画都画出来了,您好歹给点儿,多少都行……”
王仁山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放在柜台上:“徐管家,真对不起,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小意思,让贝子爷千万别嫌少,这画呢,您先拿回去,等有人订画时再说,徐管家,不是我驳您的面儿,荣宝斋的规矩是我定的,要是我带头把自己定的规矩给破了,您说,我还好意思在琉璃厂混吗?”
“王经理说的是,规矩我懂,规矩我懂……”徐管家赶紧把钱揣起来。
张幼林对张喜儿说道:“我没带钱,先从柜上支两块,算是我借的。”
张喜儿拿钱递给张幼林,张幼林把钱塞在徐管家手里:“徐管家,对不住了……”
这件事让张幼林心里憋闷了好几天。王仁山有他的道理,不成规矩何以成方圆?荣宝斋是家做买卖赚钱的铺子,不是慈善堂。可他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热心肠,虽说贝子爷这种状况明摆着是救急救不了穷,但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张幼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何佳碧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当年荣宝斋曾经无偿使用过贝子爷的画稿印诗笺,现在再把这些画稿拿出来量印一些,付给最高的稿酬,这件事才算过去。
这些日子风传北伐军要打进京城了,闹得人心惶惶。这天,王国维从清华大学进城,到荣宝斋买文房用品,他把采购的单子给了赵三龙,就坐下等着,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看着看着,王国维皱起了眉头。
辜鸿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的脑袋后面依旧是拖着一条小细辫子,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大袖宽袍,手拄拐杖,一副前清遗老的派头。
王国维起身作揖:“辜先生,幸会幸会。”
辜鸿铭还礼,他见到王国维有些意外:“王先生,您也来逛琉璃厂?”
“我难得进趟城,来荣宝斋寻几份诗笺,顺便带些文房用品。”
云生端着茶走过来:“二位先生,请坐下聊。”
王国维和辜鸿铭坐下,王国维指着报纸,神色黯然:“我刚从报上看见,叶公被当作‘土豪劣绅’给枪毙了!”
辜鸿铭思忖了一下:“是湖南的那个叶德辉吗?”
王国维点头:“正是,叶公乃一学者,他精于目录之学,能于正经正史之外,别具独裁,旁取史料,开后人治学之门径,是位难得的人才,怎么动不动就给枪毙了呢?”
“我读过他的《书林清话》和《书林余话》,其中凡涉及镂板、印刷、装帧、传录、收藏、题跋、校雠等的史案掌故,皆有考证,采撷广博,实属上乘之作……”
两人正聊着,张幼林和张小璐走进来,张幼林赶紧作揖:“二位鸿儒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张小璐也给二位先生行了礼。
辜鸿铭打量着张幼林:“张先生,你来上班啦?”
“啊不,这里有经理,我是闲来无事溜达溜达。”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找自由啊!”辜鸿铭对张幼林的回答还比较欣赏。
张幼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报纸:“二位在谈论叶德辉吧?”
王国维点点头。
张幼林坐下:“据说叶公为人多有悖谬之处,对一切新的变化都看不惯,前些日子还写出对联儿痛骂农民革命。”
“有这回事?”辜鸿铭显得有些惊讶。
王国维拿起报纸:“叶公的对联是这么写的: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为:斌尖卡傀。”
一旁站立的张小璐问王国维:“请教王先生,斌尖卡傀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张幼林感叹着:“联儿是好联儿啊,可眼下农民革命正在势头上,叶公如此口出狂言,后果自然可以预料。”
辜鸿铭“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都是没有王法所致!”
在场的人一时都愣住了。
辜鸿铭又坐下,愤愤地说道:“现在时局之所以混乱,儒风日微、斯文坠地,主要原因就是没了皇帝,要是在当年,哪个敢如此造次?”
王国维沮丧到了极点:“辜先生所言极是,叶公就是心直口快,他这是因言罹祸呀,要是北伐军真打到了北京,恐怕……我也难逃此下场。”
张幼林摆手:“不会不会,王先生您多虑了。”
赵三龙送过来包好的文房用品,王国维站起身:“辜先生、张先生,我先告辞了。”
张幼林和张小璐把王国维送到大门外,张幼林作揖:“王先生,恕不远送,欢迎您再来。”
王国维也拱拱手:“请回吧。”
残阳如血,王国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血红色的霞光里。张幼林和王国维虽然没有过深的交往,但他景仰这位知识渊博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忧郁与感伤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张幼林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次偶遇居然就是他和王国维今生的永别——不久之后,王国维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水而亡。
宋栓气喘吁吁地跑来:“东家,夫人让您马上回家,家里来客人了。”
“谁,谁来了?”
宋栓喘着粗气,卖了个关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银须冉冉的霍震西老先生正坐在张家客厅里神闲气定地品茶,张幼林大步走进来,喜形于色:“霍大叔,您事先怎么也不发个电报来?这让我措手不及的。”
霍震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让你措手不及!”
“走,今儿晚上我请您会贤堂去吃鲁菜。”
霍震西摆手:“北京的馆子我早吃腻了,今儿个就在家里品尝佳碧的手艺。”
何佳碧进来:“霍大叔,晚辈献丑了,做了几样儿拿手菜,您请吧。”
三人来到饭厅落座,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何佳碧给霍震西倒酒、布菜。
张幼林问:“您这次来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震西摇头:“不,是路过,幼林啊,我的大本营要转移到上海去了。”
张幼林听罢,不觉大吃一惊:“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赶起了时髦?上海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吗?”
霍震西微微一笑:“时风日变,南京国民政府眼看着已经成势,对我们做买卖的人来说,南方很快就会成为风水宝地,不信你看着。”
“那也犯不着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动,趁着手脚利索,脑子还没糊涂,再干它一家伙。”
“幼林要是有您这股冲劲儿,荣宝斋早开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块肘子肉夹到霍震西的盘子里。
霍震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错了胎,白白糟践了这么一个像样儿的铺子。”
“我哪儿有那兴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铺子里?人活着,总得闹点儿自在吧?”
霍震西笑着:“你呀,还是老样子。幼林,我告诉你一句话,在中国干事业,不管是搞政治还是做买卖,眼睛得看着南边,当年的革命党是从南边兴起的,武昌首义也是在南边成功的,现在的北伐军也是从南向北打……我看哪,北伐军一旦得势,将来的政府也得迁到南方去,要是这样,荣宝斋早晚也得往南边动动,不信你把我的话搁在这儿。”
果不其然,还真让霍震西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