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儿被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强行拖出了院子,绣花儿挣脱了,她大叫着扑向铁子:“哥……”
负责警戒的日本兵迎上去,举枪就刺,绣花儿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指缝儿涌流出来。负责警戒的日本兵伸手刚要拽,一个日本军官冲过来,把警戒的日本兵推到一边儿,伸手招呼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两个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过来,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绣花儿拖向已经点着的屋子。
铁子挣扎着站起来:“花儿……”
燃烧的屋子前,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抬起绣花儿,一悠一送,扔进火海。
“啊——”绣花儿发出一声惨叫,屋子转瞬间就坍塌了。
铁子被日本兵用枪托打倒后,就势滚到院墙的墙角,把手伸进墙窟窿摸索着。
突然,一个日本兵恐怖地大叫起来,只见铁子手里出现一颗手榴弹,木柄的底端“哧哧”冒着白烟,显然是已经拉了***。几个日本兵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铁子大吼一声:“连长,弟兄们,铁子来啦!”
“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院子里的人都在火光硝烟中倒下了。赵三龙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铺子打烊了,伙计们开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怀仁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对面陈掌柜的放出来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条,都没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到了还是把《四明山居图》拿出来,这才换了条命。”宋怀仁解说得挺详细。
“听说被打得不轻。”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于吗?”
“我就闹不明白了,日本人怎么知道陈福庆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
“日本人是谁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厂转悠,谁手里有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东家了。”宋怀仁说得漫不经心。
王仁山心里一惊,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荣宝斋是南纸铺,经营笔墨纸砚,东家手里能有什么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怀仁显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东家手里有宋徽宗的《柳鹆图》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记上了……”
这可不是小事,等宋怀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后,王仁山赶紧来到了张家。
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话暴怒,他“哗啦”一声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骂道:“小人,卑鄙,简直是条狗!”
“东家,宋怀仁本来就是条恶狗,他早晚会有报应,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张幼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怎么办?反正绝不能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落到日本人手里。”
王仁山皱起眉头:“可您不能硬顶,陈福庆就是前车之鉴。”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这条命,反正我是想开了,字画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被抢走,不然我张幼林对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泪:“我们当然不能交出去,可……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呀,这么硬顶也不是个事儿,日本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东家,我琢磨着,硬顶肯定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说实话,别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厂混了十几年,就他这点儿道行,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水平,还差着行市呢。”
张幼林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们?”
“还得快,听宋怀仁那意思,陈福庆这事儿完了就该轮到您了。”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艺好、人可靠,最好还能找到古纸和古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乱真的效果,问题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
是啊,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呢?客厅里静下来,三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何佳碧开口了:“要不然,先给宋怀仁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时间?”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对!太太,您这主意好。”
此时在前门大街上,刚刚染上“虎列拉”的橘子皮被日本防疫队发现了,他和几个霍乱患者被身穿防护服的日本兵用刺刀逼到了墙角。
日本防疫队长新田次郎问他的部下三本纠夫:“这些人可以确诊吗?”三本纠夫战前是北海道甬馆市里走街串巷的游医,懂些医术,但属于二把刀那类,给人治好了就吹牛,治坏了就撒丫子。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以确诊,是霍乱,需要特殊处理,我们还要多准备一些石灰。”
“没问题,治病的药没有,石灰倒有的是。”新田次郎招招手.几个日本兵从卡车上抬下了一筐生石灰。
橘子皮发现不妙,他急忙大喊:“太君,太君,我是维持会的人,不信您可以去调查,我们会长叫宋怀仁,太君,我是自己人哪,我不是‘虎列拉’……”
三本纠夫从筐里铲起一锨生石灰劈头盖脸地扬在橘子皮的身上,给旁边的人作示范:“要这样,先消一遍毒,再拉走……”
橘子皮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吐出一口生石灰,破口大骂着扑上去:“小日本,你们tā • mā • de过河就拆桥啊?橘爷给你们鞍前马后地忙乎,你们tā • mā • de还有良心吗……”
橘子皮的骂声惊动了街对面正在匆匆赶路的宋怀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家绸缎庄。透过绸缎庄的玻璃窗,宋怀仁看见,新田次郎恼羞成怒,他拔出shǒu • qiāng照着橘子皮“啪、啪”就是两枪,鲜血从橘子皮的胸口涌出来,橘子皮慢慢地倒下了。宋怀仁隐隐听到了橘子皮最后的骂声:“小日本,wǒ • cāo你祖宗……”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绸缎庄的伙计走过来:“先生,您不来身儿香云纱?这个季节买,便宜卖给您……”
宋怀仁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了。
来到井上村光的办公处,宋怀仁依旧是毕恭毕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哈哈腰:“井上先生,我跟您辞行来啦。”
井上村光微微一愣:“你要走?”
宋怀仁赶紧解释:“暂时的,我们东家让我去南边儿进货。”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有进展吗?”
“就在东家手里,我回来就给您招呼。”
“那就快去快回,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办。”
“您放心吧!”
从井上村光那里出来,前门大街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宋怀仁难得地流下了眼泪,引得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得,橘子皮,你走好吧!待会儿哥哥给你买纸钱去,让你到了阴间好有得花……”
王仁山从天津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未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张家。在张家大门口下了洋车,王仁山迈上台阶刚要敲门,用人已然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王经理,老爷正等着您呢。”书房里,张幼林正在翻弄陈年旧纸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进来,张幼林抬起头,急切地问:“怎么样?”
王仁山喘了口气:“东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斋的贺掌柜,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来往,也愿意帮忙,看来《西陵圣母帖》问题不大,只是……”王仁山显得有些为难,“需要把真迹送过去临摹。”
“带真迹过去?太危险了,这可不行。”张幼林断然拒绝。
“可……没样子,人家怎么仿啊?”
“要是到照相馆拍照呢?”
王仁山摇摇头:“我想过,不靠谱儿,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张两张,得把细部都拍全了,照相馆咱没可靠的人,万一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张幼林才叹息着说道:“唉,我也想不出辙来,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迹。”
王仁山依旧在苦思冥想,张幼林拿来陈年旧纸和古墨放在书桌上:“仁山,昨儿夜里我翻腾出点旧东西,你看,这纸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鉴定手段,从成色上看,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当年赵之谦先生送给我爷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王仁山突然一拍脑门:“有啦!我怎么早没想起来?东家,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帖套作那边有了重大突破,荣宝斋的木版水印技术已经基本成熟……”
张幼林摆摆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啊,咱们《十竹斋笺谱》都印出来了。”
“那不一样,《十竹斋笺谱》只是印出了古代笺纸上的图案,为的是不至于让这些图案失传,对仿真程度要求不高,可咱们的木版水印技术是专门为仿古画开发的,它的目标是:复制古今名画,要达到酷似原作的程度。”
“哦,你的意思是,名画只有一幅,如果能复制出逼真的仿作,那就是荣宝斋的一绝了,很多人都可以买得起了?”
“没错,这是一项新业务,在这项业务上,琉璃厂任何一家铺子都没法和荣宝斋竞争。”
张幼林思忖着:“这项技术的工艺恐怕会很复杂吧?”
“这样吧,明儿个我带您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陪着张幼林来到了荣宝斋的帖套作,只见画工们正在低着头勾描画稿,雕版工们聚精会神地雕刻,印刷工人则有条不紊地拼版、调色。张幼林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他还是显得忧心忡忡:“仁山,如果我们把《西陵圣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能糊弄日本人吗?”
王仁山摇摇头:“恐怕不行,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的东西,唬唬外行还行,行家可蒙不了,我的意思是……”他凑近了张幼林,悄声说道:“把《西陵圣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再拿出去作假。”
“以前我最恨作假,想不到今天我张幼林也要作假了!”张幼林感叹着。
王仁山不以为然:“东家,这没办法,您跟强盗没法儿讲理,就只好蒙他们了。”
“《柳鹆图》能用木版水印复制吗?”
“不行,《柳鹆图》太复杂,现在的技术还达不到,咱们得另想辙。”
可是,想什么辙呢?王仁山心事重重地回到荣宝斋,他刚迈进门槛,蓦然发现张大千正在铺子里,王仁山一怔:“八爷,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张大千笑了笑:“我这是自投罗网啊!”
王仁山迅即反应过来:“是来接夫人和孩子的吧?”张大千一直在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夫人和孩子就留在了北平。
“把留在北平的字画也一起带走,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启程,我跟你告个别,日本人占着北平,也不知道哪天算个头儿,恐怕,咱们一时半会儿是难得再见面了。”
王仁山把张大千让到了后院北屋,张大千愤愤地说道:“日本人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来北平才几天,就在家门口看见好几起shā • rén、qiáng • jiān的事儿。”
“唉,这日子是不太平啊。”王仁山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下,他想起宋怀仁这时已经到了徽州了,这才任张大千继续说下去。
“我家门口那大有庄米店,买混合面的人好好地排着队,一帮日本兵过来,冲着大姑娘小媳妇就扑上去了,一边往外拽一边就解上衣裳了,旁边几个有血性的汉子冲上去拦着,日本兵不由分说,开枪就给打死了,这行的哪是人事儿啊,纯粹是畜类……”
张大千还在滔滔不绝,王仁山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说,大哥……怎么茬儿啊?”张大千收住了话头,他疑惑地看着王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噢,是这样……”王仁山把椅子拉到张大千跟前,如此这般地讲给他听,但是,让王仁山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大千竟然一口回绝了。
王仁山不禁起急冒火,话也失了分寸,两人居然戗戗起来,张大千站起身,拂袖而去。王仁山后悔不迭,八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八爷不想干的事,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干,可这又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个法子,万不可失之交臂……无奈,王仁山没精打采地来到了张家。
书房里,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叙述,也皱起了眉头,半天没言语。傍晚,何佳碧进来叫他们去吃饭,张幼林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何佳碧带着《柳鹆图》只身去拜访了张大千。张大千与何佳碧见过两面,他对何佳碧很客气,对张夫人亲自登门造访,心中猜个bā • jiǔ不离十。两人闲聊了几句,何佳碧就把《柳鹆图》从楠木盒子中取出,双手送到他的面前。张大千连连摆手:“不不不,昨天王经理跟我提了,这不可能,夫人,宋徽宗的画并不难仿,若是我来做,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曾发过誓,今后再也不画仿作了,为什么呢?名曰仿作,画着玩玩当然无妨,可有人愣是把它当原作给卖了,这不是坑人吗?这种事,我张大千不能干,所以,我发誓今生不再仿画,您别为难我,《柳鹆图》……您还是拿回去吧。”张大千把《柳鹆图》推回到何佳碧面前。
听着张大千的话,何佳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掏出手帕,擦着眼泪说道:“大千先生,昨天王经理情急之下冒犯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不是。日本人对《柳鹆图》是志在必得,如果他们没有得到的话,那我丈夫的命就悬了,慧远阁陈掌柜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柳鹆图》是我们张家的,也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国宝,说什么也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眼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请您仿一幅,把日本人糊弄过去。”何佳碧拿起《柳鹆图》,双手举过头顶,给张大千跪下:“大千先生,我求您了,无论如何请您帮这个忙!”何佳碧泪如雨下。
“这可使不得,夫人快快请起,我答应您还不行……”张大千慌忙把何佳碧搀扶起来。
《西陵圣母帖》复制出来后,王仁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天津。德信斋古玩店的掌柜贺锦堂和王仁山的年纪不相上下,在天津古玩字画界也算有一号,他接过复制的《西陵圣母帖》,打开挂在墙上,感叹着:“这世界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们荣宝斋现如今也做起假画生意啦?”
王仁山赶紧摆手:“这跟荣宝斋没关系,是我个人求你的事儿,眼下生意不好做,大伙儿还得吃饭不是?”说着,他凑近贺锦堂:“你老兄嘴上可得严实着点儿,这是背着我们东家干的,要是传出去,我这荣宝斋的经理恐怕就当不成了。”
锦堂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张幼林最不喜欢来这个。”
王仁山从包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贺锦堂:“宫里出来的,老兄你多费心,估计多长时间可以仿完?”
贺锦堂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美的珐琅彩双耳瓶,贺锦堂爱不释手,他缓缓说道:“那得看你的运气了。”
“我就在天津等,越快越好!”
给王仁山送到旅店,贺锦堂就急着派伙计去请李默云。额尔庆尼死后,李默云在北平的生意大受影响,不久,就把制假作坊挪到了天津,这些年,他已经在天津混成这行的老大了。李默云姗姗来迟,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拄着拐杖踱进德信斋,贺锦堂迎上去:“李大爷,您可真难请啊。”
李默云在铺子里巡视了一圈,坐下,贺锦堂给他倒上茶,李默云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呀?”
李默云把手收回来:“贺掌柜的,你要是跟我逗闷子,我今儿个就不陪着你玩儿了,待会儿还有个饭局。”李默云站起身:“我先走了。”
贺锦堂赶紧拦住:“别,别价,李大爷,您是我亲大爷,您先坐下成不成?”
李默云又坐下,贺锦堂拿出复制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这个,我想请您找人仿一件,一定要高手。”
李默云瞟了一眼:“这可够费工夫的,仿一件价格可不低呢。”
“您吃不了亏,我给双份儿的酬金,怎么样?”
李默云喝了口茶:“我考虑考虑吧。”
转眼之间两个来月就过去了,宋怀仁已经回到了北平。要说他最上心的,还是维持会那边的事,回来后,每天到铺子里打个照面,就再也见不着人影儿了,反正王仁山回老家探亲了——伙计们是这么跟他说的,铺子里也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也犯不上他操心。宋怀仁操心的是井上村光交代的任务,这可不太好办,可不好办也得办,脑子里想象着那些金光灿灿诱人的金条,他硬着头皮来到张家。
张幼林似乎对宋怀仁不大满意,爱答不理地问道:“我听说,你在上海要娶姨太太了,有这回事儿吗?”
宋怀仁赶紧否认:“没影儿的事儿,纯粹是造谣。”
“那怎么待了这么长时间啊?”
“您交代的事儿,办不利落能回来吗?”他往张幼林跟前凑了凑,“东家,嘉禾商社的日本人,惦记您那家传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们出大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