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她爸去世,她回城时刚二十三岁,正好顶替她爸在棉纺厂的工作。过了热孝,周围婶婶阿姨给她牵线搭桥的也不少,普通人家一听说她家里有个上学的女孩子,还有个才八岁的弟弟,都觉得是累赘。棉纺厂工资再高,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相过好几个对象最后都不了了之。
当然她模样不错,也有人男方特别合适的,就像许婶前头介绍的这个,但是架不住男方家里嫌她年纪大,认为供两个孩子上学是个无底洞不同意。
这天孟芳起照例早起,她留了粥在锅里,又喊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孟继平过来:“马上就要开学,你也多看点书。成绩报告单我看了,那个物理知识,我看你掌握得很不牢靠。团中央发出‘八十年代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立志成才’的号召,你不学好物化,怎么为‘四化’贡献力量。”
“知道了姐。”孟继平性子文静,想了半天才问她,“姐,家里这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他从外面回来碰到毛俊的妈妈,对方看他的时候怪怪的,欲言又止,像那种心中藏着无数秘密却不能吐露分毫的挣扎表情。可惜毛俊同他一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孟芳起冲屋子里努嘴:“除了考得不行,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么多天不肯出门的还有哪个?我一会儿要去厂里,你记得喊她起来吃饭,这人饿瘦了连力气都没有还怎么学习?”
孟继平知道夏红缨这次高考成绩又不理想,大概因为这个,家里气压一直比较低。孟芳起叮嘱他两句准备出门,谁知家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妇女看起来已上了岁数,约莫五十岁,身上穿着件朴素的米色格子衬衫配着条黑色粗棉制的裤子,瞧上去就是街边常见的衣着打扮。唯独她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能看出她读过不少书。
她站在那儿,矜持又礼貌地看着孟芳起笑笑,然后问道:“小同志,我打听一下,孟芳起同志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您是?”孟芳起上下打量她几眼狐疑问道,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妇女目光轻轻从她身上掠过,依旧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笑容:“能进去谈谈吗?”
孟芳起把她请到屋子里,拿出棉纺厂建厂三十周年的瓷杯给她沏茶。孟继平一向听话得很,没有她的首肯只是往屋子的方向瞧了瞧,并没有想过去偷听的意思。两人倒是没有谈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跟孟芳起说些什么,她出来时候还跟孟继平闲聊了两句。
相反孟芳起,在这妇女走后一连两天都是满脸苦大仇深,像被人逼上梁山的样子。
两天后是周末公休日,孟芳起通常这时候都鲜少出门,今天却一反常态推着自行车,似乎要去远地方。身上衣服也特意换过,白色的衬衫还是去年刚做的,平时都没见她穿。见孟继平好奇看她,她扭头回了两个字:“相亲。”
房间的桌子上绿色台式风扇“嗡嗡”转着,夏红缨已经起床。她觉得耳朵有点痒,想找挖耳勺找不到,又碍着脸皮不肯开口问孟芳起,就坐在床边盯着墙上的日历画发呆,听到孟继平和孟芳起在院子里说话。
等孟芳起走后,孟继平敲门她才走过去打开房门,夏红缨皱眉问孟继平:“你姐又去哪里相亲?”
“我也不清楚。”孟继平摇摇头,又说,“昨天她帮你找小毛哥哥打听,你今年别在家自己学习,说不定可以托关系进二十中。”
夏红缨默不作声走过去关风扇,白了他眼:“要她瞎操心!你懂什么,我不想考了,我要出去工作赚钱,省得总给人添麻烦。”
“我怎么不懂,我是你长辈,知道你做梦都想上大学。”
夏红缨忍不住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她这耳朵最近大半年时不时就发堵,这几天尤其塞得厉害。她随后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下:“等你个子有我高再来说教吧,咱家有你一个大学生就够了,小舅舅。”
孟继平今年14岁,新学期就要上高一,他在班上年纪最小,个子也差不多最矮,这会儿让她明晃晃指出来总觉得颜面扫地。夏红缨才不管他这点隐秘的小心思,从他身边绕过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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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孟芳起第一次见到计庭尧,男人穿着崭新整齐的确良衬衫,戴着副黑边眼镜,站在向月公园牌匾旁边。穿着打扮完全是小知识分子的文质彬彬样,完全没有工人阶级的淳朴热情。乍看之下和他母亲有些像,但显然他母亲比他平易近人得多。
前天下了场雨,天气终于变得凉爽起来,两人沿着公园里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往前走,路两边长满了野生的牵牛花,断断续续传来蟋蟀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