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乌云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正在孕育着暴风雨。到了夜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美丽的天津城洗刷了一遍。原本有些闷热的天气,也变得那么凉爽清新。然而,笼罩在我们心头的乌云,却并没有驱散。
记得那天夜里,好晚好晚我还看见你的房间没有熄灯,猜想你一定还在为没有考上音乐学院而纠结。结果我也跟着瞎琢磨,也是好晚好晚才睡着觉。没想到这一睡,便睡过了头。我眼睛一睁,离跟你约会的钟点不远了,便赶忙爬起来洗脸刷牙。我对着小镜子梳头,梳了又梳,头顶有一撮头发老是冲天翘着,怎么也压不下来。我便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抹在了那撮头发上,接着用梳子往下使劲压。不料想,这个动作刚好被我妈走进来看见了。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壳上说:“什么好东西就往头上抹!”我嘿嘿地笑着说:“猴屁股上的毛,长到我脑袋上来了,压也压不下去。”我妈一边替我拾掇房间一边说:“光脑袋利索了有什么用?把屋子弄得像个狗窝儿,谁家的闺女也不会给你当媳妇。快去吧,你爸叫你呐!”
我答应一声,又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头发,这才走出了房间。我两阶三阶地蹦下楼梯来到大屋门口,就看见我爸正坐在椅子上给胡琴调弦,便大声问:“爸,找我有事儿?”我爸问我:“刚学的《赵氏孤儿》练得怎么样了?”我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说:“啊……嗯……还可以吧!”我爸拉了两下胡琴,定了定音儿说:“来两句给我听听。”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眼看就到了跟你约会的钟点,便着急地说:“爸,人家还有事呐!”我爸的眉头一皱:“不上班,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好好练练铜锤花脸,说不定还就出息了呢!”
我爸说着,嘴里便打着锣鼓点,摇头晃脑地拉起了西皮过门儿。我趁他侧着耳朵听弦音的机会,撒腿就跑。我顺着楼梯往下又蹿又跳,就听我爸气得大声叫唤:“建铭!建铭!你个小兔崽子!”接着又听我妈说:“孩子有约会,你老缠着他干吗?”我爸就冲着我妈吼:“这个小混蛋,可惜了的一条好嗓子!”我妈也不示弱:“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叫他学唱戏!”
说起来,我家老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自小念私塾,不但汉文底子不浅,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蝇头小楷,那真叫一个绝。他张口闭口,就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在他的影响之下,也爱上了诗词歌赋,把个《古文观止》也读得烂熟。当年我爷爷实指望我爸能成为栋梁之材,可他却偏偏迷上了梨园,拉得一手好胡琴。干铁路那会儿,便已是天津名票。如今辞去了公职,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海。他听得我有一条好嗓子,是块唱铜锤花脸的料儿。无奈我一心想当作家,对京剧没有兴趣,令他深感婉惜。
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咱俩约会的老地方,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却一直也没看见你的身影儿。好久好久,我估摸着你不会来了,便很失落地回到了怡静里。空空荡荡的胡同死一样的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寂寞,使我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有些不安地举起望远镜,朝你的窗口观望着。可是,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正当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抢走了我手中的望远镜,我扭头一看,又是吴竞远。我恼怒的几乎喊起来:“你又来干什么?”吴竞远也不答话,嘻皮笑脸地举起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一把将望远镜夺了过来,大声喝斥着:“出去!出去!”吴竞远反而坐下来说:“你干嘛这么凶?”我气咻咻地说:“你在欧筱娅跟前大放厥词,成心想要害她是不是?”吴竞远倒满有理地说:“关于考大学的事儿,我不过是讲了几句大实话,你怎么倒怪起我来啦?叫她明白明白事情的真相,叫她不再去异想天开,叫她安分守己地做人,错了吗?”我几乎吼了起来:“你安分守己了吗?你明明知道欧筱娅讨厌你,却一个劲地套近乎,那不是异想天开?”吴竞远冷笑着说:“迷恋一个人,那是我的权力,这你可干涉不着。”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住屋外推:“这是我的家!出去!出去!滚!”
吴竞远的脸挂不住了,红得像紫茄子。他见我真的火了,生怕我动粗,便气哼哼地走了。我轰走了吴竞远,又拿起了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觉得你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一下子扔掉了望远镜,冲着你的窗口扯开大嗓门,拼命地吼唱着: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你呀你,我想得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睡呀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唱着唱着,那声音越来越不是个调了。这哪里是歌声,简直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招魂曲。正当我扯着脖子越唱越焦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你在窗口出现了,接着便瞧见你拽着窗帘,猝然地倒了下去。我大喊一声,便疯狂地奔出了自己的小屋。
我冲出自家的院门,三步两步奔到了你家的门前,使劲地推了推门,里面锁着没有推开。这时候,瘸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冲我喊叫着,出嘛事儿啦?我顾不上搭理瘸丁,便不顾一切地翻墙而入。
我冲进楼门,跑上楼梯,猛地撞开了你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你躺在窗根下。我扑过去扶起了你的身子,大声呼叫着:“筱娅!筱娅!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然而,你躺在我的怀里,没有任何反应。猛然间,我发现地上那只盛安眠药的药瓶,心里顿时明白了。我一把将你背起来,冲出了房间,冲下了楼梯,冲出了你家的院门。鬼头鬼脑的瘸丁,瞅见我背着你沿着胡同跑去,一瘸一拐地边追边喊:“出嘛事儿啦?出嘛事儿啦?”
后来听王二婶说,瘸丁追到胡同口,见我抱着你坐上了一辆三轮车,便一瘸一拐地直奔派出所而去。派出所的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查出我把你送进了就近的公安医院,并调查出你是自杀。民警小黄立即来到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召开了紧急治安会议,调查你的情况。瘸丁可算是找到事干了,他把你的自杀行为,上升到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他好一通上纲上线,夸夸其谈,越说越没了边际。稳重的民警小黄,只是默默地做着笔录。
瘸丁说,你父亲是个大资本家,母亲也是旧社会名门望族的阔小姐。自从开展“四清”以来,你父母都是重点审查对象。还说什么,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民警小黄让瘸丁讲一讲你的具体表现,他就信口开河地说,在你自杀之前,一天到晚地弹钢琴。弹的都是一些宣扬封资修的靡靡之音,外国曲子他叫不上名字,就知道一个《梁祝》。他竟然胡诌八扯地说,你情知没法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就幻想着变成一只蝴蝶,逃避四清四不清。瘸丁还说,伟大领袖máo • zhǔ • xí早就指出,fǎn • dòng阶级从来都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凡是fǎn • dòng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只要牢牢地抓住狐狸尾巴,隐藏多么深的阶级敌人也跑不了。
民警小黄合上了笔录本,对瘸丁稳重地说:“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欧筱娅肯定是个社会不满分子。不过,你刚才谈到的罪行,大部分都是你的猜想,这怎么能成为证据呢?”瘸丁闹了个老大的没趣儿,可心里并不服气。他希望民警小黄支持他的观点,可人家就是不表态。我的上帝,有这么个丧门星,咱们能清静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