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一切完成,谢邙却似抛开烙铁般,将手里沾满浓血的小刀扔回盒中,叮铃哐啷的响声惹得静静立在旁边的纸人疑惑地偏头一看。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莫惊春又换了一盒针线捧来。
谢邙默了默,借着衣袖遮掩,用左手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取针线开始缝合工作。
孟沉霜胸前伤口中坏死的血肉被清干净,剩下伤痕一片鲜红,落在苍白如玉的单薄身躯上,像是在雪原中硬生生撕出了一道深渊,骇人至极。
这伤落在人身上,能活着就不错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强撑着逃了快百里。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孟沉霜的胸膛呼吸起伏,谢邙还以为自己又在一瞬间回到了七十二年前。
他强迫自己睁眼看着,往伤口上落下第一针,第二针,第三针……‘
纤细的灵蚕丝将撕裂的皮肉咬合,谢邙缝针的手很稳、很细致,若是没有从伤口中溢出的血渍,或许无人能看清缝合的痕迹。
他沉着声,花了快两个时辰将孟沉霜身前背后的伤口全部缝合好,在夜色烛火中放下浴血成鲜红的银针。
莫惊春说:“仙尊,我来做剩下的清理和上药。”
[嗯。]
谢邙径直起身离去,袍袖在步履间带起的风中翻卷涌动,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纸人走过去,擦掉了从谢邙袖中滴落到地上的血,为莫惊春时刻保持房间干净整洁。
谢邙几乎是用肩撞回了自己的客房。
房中未点火烛,窗户紧闭,床铺被褥都没人动过,一片冷清寂静。
他扶着桌案撑住自己,桌上杯碟被震落在地,哗啦摔碎,然而这一道厉声以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针落可闻。
掌中的黏腻腥滑让谢邙的手从桌沿边滑下,血迹一点点沾满了他的整个手掌。
他抬起手来看,月色透过窗纱朦胧落下,照得血色腥黑。
谢邙撑着木椅缓缓坐下,逐渐躬下了脊背,陡峻的五官渐次隐入黑暗,直到白发散落,完全遮挡住了面目,叫人再也看不见表情。
静默之中脊背颤抖,仿佛骨骼都要穿透皮肉衣衫拔离出来,几如乌沉沉高山倾颓。
他的手腕搭在膝头,持过针的右掌握紧成拳,血液从掌心滴落,啪嗒啪嗒敲在地板上。
鲜血沾上华发,终于在月光下显出猩红。
七十二年前,他把孟沉霜抱回无涯兰山的那个晚上,却是山中大雪纷飞落,遮住了所有月色与星辰。
谢邙从未见过那样大的一场雪,他抱着孟沉霜朝前走,三步以后,落雪便会将他身后留下的脚印和血迹完全掩盖,就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仿佛孟沉霜还没有跌落诛仙台,仿佛他手中抱着的不是一具破碎染血的尸体。
他带着孟沉霜,去到山顶绝崖之上,这里比不上剑阁西岭那般巍然高耸,但若只是想看一场日出,却已经足够。
夜是那样的长,远山被淹没在黑暗与雪雾中,狂风在他身旁呼啸翻滚,如同巨兽张口怒号,要将整个世界吞入喉中。
谢邙把孟沉霜抱在怀里,他等啊等,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去。
因为太阳难道不是必然会升起来吗?只要等在这里,他就能和孟沉霜一起看到一场雪后日出。
风雪难歇,夜色渐去。
四野逐渐亮起黯淡的光,铁灰暗蓝,把飞舞的白雪与漫天浓云也染成一色。
谢邙怀抱着孟沉霜,等待着朝日突破浓云,放出霞光万丈。
可直到一切笼罩着远山江流的黑暗都已退去,天光大亮,高天仍不见日轮金霞,浓重的云层遮挡了一切。
天已经亮了,却看不见太阳。
谢邙还不肯动,直到孟沉霜的头靠上他的胸膛。
无尘的白袍已经被染得红透,撕裂的血肉凝成冰渣,破碎的颈椎再也支撑不了高昂的头颅,在一阵微弱的风中折落。
孟沉霜的眼半睁着,眼瞳中却只剩混沌,皑皑落雪覆盖在他的鬓发间,像是要与谢邙白首不相离。
风吹霜雪中,谢邙低眉望着这双眼,刹那之间,三千乌发换白头。
他看着孟沉霜,想到诛仙台下山石崎岖嶙峋,在孟沉霜的面庞躯体上留下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剑阁阁主又向来在乎仪容端正,他不能就这么放任孟沉霜看上去像个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小花猫。
谢邙沉默着,将孟沉霜抱回他们常住的择兰居。
琼巧兔们惊恐地从他毁损的衣裾下逃窜,他将孟沉霜放在窗下桂榻上,打开针线盒,取出细针与丝线。
他挑了三五种淡色的丝线,靠近孟沉霜惨白的脸,试图找出相近的合适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