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荷养了好些日子,不能出宫门。
她在榻上,迎来了景宣十一年的元春。皇帝与宁妃等人在兴台家宴,许是怕她无聊,派人送了许多精致的膳食点心来,又特意留了一壶赐福的酒。
赵忠福亲自传话,脸上带笑,说是今年内宫也放烟花,娘娘倚窗便能瞧见。
这是错觉么。好似从火海险死还生后,江承光便待她愈发好了。
越荷尝了一口合意饼,夹起竹升面里的鲜虾云吞,尝了两个,滋味很鲜美。里头的高汤是用野鸡、山猪肉等熬出来的,喝下去似暖了脾胃。
她却在这一刻,不经然间想起。去年元春,静安公主出生。
也不知道这个幼小的女孩,被洛微言照顾得怎样……今日是万家佳节,却也是她的生辰。
念头转了转也就放下,越荷没有守岁,倦了累了便让宫人帮她擦擦身子,合衣睡去了。却不知江承光晚些时候特地来了一遭,灯下描摹她的容颜。
如此美丽,却让他觉得无比亲切。
……
越荷过了十五,才被允准下地。又将养了一个多月,才能出宫门了。
聂轲此时已迁去玉河宫中,她长日以来只和薛贵姬作伴。
越荷心中始终惦念南宫一行,她这人执念并不多么浓烈,可是冥冥中好似有种念头——
要她一定要去见金羽一面,亲口问问为什么。
在皇帝抱起摇摇晃晃练走路的喜鹊儿时,越荷又提了一次,得到允准。
于是她次日,便往南宫一行。
正是冬春交界。
宫里残存的积雪在化开,因宫人们打扫勤快,地上倒没什么污水。只是景色未免单调。
唯有几株寒梅,吐着幽香。
越荷腿脚的新皮肉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只是颜色更淡更粉,也更怕痒。
江承光伴她睡时,偶尔会故意往那里吹气,逗她直笑。
如今也不许她多走路,特意派了轿辇相随。
但是到了南宫地界,越荷仍是下辇步行。宫人为她披上一件鹅黄锦绣团花的斗篷。
她踏着软底鞋,由人引着进了南宫。先在盛幽欢的院子外略停一停,由姚黄进去交涉。
后者没多久便出来,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仍有戒心、不愿配合。
这本是该想到的事,今日的时间也不能全在这上头。
越荷便点了头,去见金羽。
她不知道昨日夜里,江承光辗转反侧许久,仍是命人去告诫了金羽一番,许她说什么,不许她说什么。
越荷在门口道:“都在外面等着罢。”
随后,她独自走了进去。
……
金羽坐在桌边,不在写字,却拿了一本书在看。
她听到门响,便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涌入的光使金羽的眼睛眯了一眯。
同时,她也看清楚了越荷的脸。
“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让你来见我。”这是金羽对越荷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表情很古怪,介于困惑和切齿之间。
进来前,外间的宫人警告过,金羽如今情绪很不稳定,今日算是比较好的了。圣上派了人在暗中看着,不会让她伤到理妃,但娘娘自己也需小心。
金羽喃喃道:“……究竟什么意思?什么章程?他就不怕我让你知道?”
她自顾自低语,似乎又陷入沉思中。
越荷却只是望着她:金羽的肚子挺高了,如今是真正的七个多月。
她怀的是双胎,本就比旁人吃力。纵然近来一直在补营养,但是先前亏了底子,又心绪郁结,看着脸还是消瘦了。但改变更明显的是她脸上的神情。
金羽从前总是有种神采飞扬的得意。
哪怕学会了谨小慎微,她骨缝里也散发着那股生气。只是后来生气渐渐被腐气给压倒。如今不知为何,她的神采好似又猛烈地回来了,看着几乎让人害怕。
可越荷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那肚子高高挺,瞧起来便让人心惊。
越荷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是不知为何。
在这刻,看到金羽格外鼓出的肚子,越荷脱口而出:“你就不担心你的孩子?”
“什么?”金羽疑惑地看她,似是根本不明白这个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越荷整理思路,“你做出这样的事,纵然不顾惜自己,难道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孩子么?你没想过他们会因你受圣上厌弃,落入什么境地,没想过——”
“便是不管他们又怎样!”
金羽竟然被激怒了。她胸口起伏,昂然冷笑。
“理妃,你当真可笑。满嘴仁义道德,可是两个没出世的胚胎是人,莫非我金羽便不是人么?”
姣好的眉目扭曲了一瞬:“我没想要他们!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束手束脚、奉献牺牲?”
越荷被她这与众不同的思路震了一震:“是你带他们来这世上……”
“我说了,不是我自己选的!”金羽咆哮,“就算以前是,怀上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我没想要生!我知道你听不懂的,你们根本不会考虑有其他的选择,对吗?”
她忽然举起一盏茶,重重砸在地上。
“我杀了宁妃之子,她便疯了一样要咬死我,至今仍在设法使力。理妃,你也如此,倘若有人害了你的孩子,你恐怕也要不惜代价去复仇的。”
“为了什么呢?也许为了权势,孩子就是宁妃的命。”
“她是生不成了,没有亲生孩子她便永远缺这一份底气。你呢?”
“咱们不是一起入宫,但也认识这么多年,我素来知道你有些清高,对么?”
“那你爱你的孩子,是因为爱皇帝么?”她逼问。
“不。”越荷道,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果断,“无论圣上如何,那终竟是我的孩子。我会爱我的孩子,与我的丈夫无关。”她在自己的回答里,隐隐地察觉了危险。
越荷的心有些颤抖。
金羽的选项,使她回到了上一世的最末,流产那刻。
细细想来,她的今生,何尝不是为了那个夭折的孩儿而入宫复仇?
心中忽然爬上一阵异样,仿佛,并不应该如此。
金羽已继续说下去:“是啊,是啊,那你是第三种了,你是天生的母爱。可是——”她目光一冷,“难道女人天生就要做母亲吗?女人就非要有母性么?”
难道不是如此么?她爱前世那个孩子,爱喜鹊儿,的确发乎内心……
金羽嗤笑:“你定然觉得我奇怪,觉得我是个怪物。可我也是女人,我就没有母性。所谓的‘女人都有母性’,不过是没有母性的被称作了怪物,不被看做正常女人。”
“可我想通了,我就要说。生命最后时刻,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一点不想要这两个小崽子,也没心思为他们考虑。你们谁也别想着用这两个小崽子的前程来威胁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