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霏拿出了本子,打算自己跟着线索画一下图,回头方便整理:“你好像不太确定的样子。”
青年摆摆手:“不是不确定,是他每天早上去哪里玩要看心情,有时候直接就去赌钱,有时候是去小卖铺那边,有时候自己到处走走,跟狗玩什么的,太多了,加上我又不跟他住一起,就不知道那天他到底去了哪儿。”
受害人会乱跑是调查案件最大的阻力,跑的地方太多,根本无从查起。
“你大嫂呢?她没跟节目组说,也没跟你和你大哥说吗?”郁久霏想到大嫂,她跟二嫂应该是知道某些细节的,或许后面她还得去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
结果青年摇摇头:“她说不知道,那天我爹刚不见,大嫂跟二嫂以为他是赌得太开心没回来,做完晚饭就回家去了,平时也有这种情况的,我爹赌上头的话容易输钱,一输钱就打人,大嫂跟二嫂算着时间,他不按时回来就赶紧回家,省得被打。”
听完,郁久霏觉得有点对不上,于是做了暂停的手势让青年先停一停,从大大的风衣口袋里掏出节目组给的资料,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湛杰大伯消失后两个儿媳妇发现了,结果因为没照顾好公爹,被自己丈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每个知情人都这么说。
郁久霏调转资料推给青年看:“你识字吗?这段可不可以看懂啊?”
刚才青年说过自己上到了初中,村里年轻人多多少少会说一点普通话,节目组准备的翻译是给老年人用的,所以一开始郁久霏就用普通话打招呼。
青年奇怪地看了郁久霏一眼,凑近了看,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字都简单,他看得明白。
“不、不太对啊,”青年自己也傻了,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记得是我大嫂那天正常回去了,她还带了框野菜,说白天我爹出去了,午饭没回来吃,她跟二嫂一起吃的,然后她们进山割猪草,顺便捡了竹米、野菜和一些果子,果子留给我爹了,竹米也是,她跟大哥说公爹打牌不回来,我大哥也没多问。”
“那按照你的记忆,这一天应该是很正常的,你怎么会觉得,你爹在这一天就失踪了呢?”郁久霏记得青年说他不住这里,所有消息来源是回家汇报的大嫂。
对此,青年解释说:“因为第二天我听见我大嫂跑回来找我哥,我哥每天在大嫂去给我爹做饭后接着出门下田,我自从四叔死后一直害怕出门,大哥家的家务一般是我来做,早饭也是,我做完还会睡一会儿,所以大嫂一回来我就醒了,起来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早,她说有事找大哥商量,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就跟了她一路,她找到我大哥后,说我爹不在家。”
北头村的男人普遍结婚早,十几二十岁结婚生孩子很正常,就算湛杰大伯现在都有孙子了,他也才五十来岁,完全可以下地干活,一个健壮成年男人一夜未归,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
郁久霏这么一想,觉得大嫂的态度有点奇怪:“你爹那一年岁数不大吧?一晚上没回来怎么了?可能赌得开心,就通宵了呢?”
从前郁久霏的大学同学出去轰趴,打麻将都打通宵,爱玩的老师们也会,有时候起不来还会请假换课。
青年转着装水的碗:“不是我爹这样做有没有怎么的问题,是人没回来,但我大嫂二嫂没发现,这是儿媳妇照顾不周,她如果不上心,会被打的,还会拖到街上打,打得人头破血流,还有罚、罚跪在街上打的,堂哥说,女人活在这里,没有尊严。”
没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尊严”两个字怎么写,可非常懂怎么把人的尊严踩得成泥。
此时郁久霏很想问,这样的环境里,湛杰的父母,要用多大的力气跟毅力,才能养出一个三观正常的儿子、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教养一个乖巧漂亮的养女?
“所以……你大嫂跟二嫂,是这么被打的?村里人就以为,你爹第二天才失踪?”郁久霏艰难地开口。
“不,我大哥跟你想的一样,以为是我爹赌了一晚上,就骂大嫂一点屁事都做不好,骂她蠢,然后我大嫂就自己回去继续给我爹做饭,我不放心,跟着去了,二嫂也跟大嫂一样神色不太对,估计也被我二哥骂了,但是,这回她们中午割了猪草回来,我爹还是不见人,平时他打牌的朋友找过来,才确定人真的不见了。”青年说到这里,脸色有些不忍。
后来发生的事,跟节目组采访的内容差不多,村里人终于发现湛杰大伯失踪,二话不说审问两个照顾公爹的儿媳妇,为了面子,青年的大哥二哥一边质问两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打。
可是两个女人早上明明给他们说过了,是他们自己没放在心上,现在被打着,根本不可能说出更多的线索来。
村里人喜欢自己打女人,更喜欢看别人打女人,躲在角落里的青年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心他爹到底去了哪里,还是单纯想看大哥二哥会不会把大嫂二嫂当街打死。
这一顿单方面的殴打,打到两个女人说不出来,当时青年觉得这就像一场闹剧,人不见了就找人,打两个嫂子能有什么作用?
一直到刚才,青年都不理解这个行为,跟郁久霏说完后他忽然又低头看了眼资料,有点明白了。
郁久霏见他直勾勾看着资料不说话,奇怪地抬手在他面前挥挥:“先生?你怎么了?”
“小姐,你这么聪明,你说,为什么我哥他们发现我爹不见之后,不是去找人,而是先把我嫂子打得说不出话来,又为什么……村里人说的,跟我知道的……不一样?”青年问的语气不是疑问,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郁久霏沉默一会儿,没说谎,“因为他们是最早知道你爹不见的,如果不把你两个嫂子打个半死,她们两个或许会把真相说出来,到时候,村里人会骂你大哥二哥,但只要都说女人的错,他们不仅不用被嘲笑,还可以打人。”
这就是原因,如果郁久霏不坚持来见一次青年,或许一直都不知道,节目组得到的采访记录,本身就有问题,按照这样的资料来查,加上那几个肯定不尽心的翻译,想五天通关,根本是天方夜谭。
青年垂下头:“他们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应该知道的……堂哥说得没错,一旦我走了,我才真的活不了……”
郁久霏留给青年一点时间调整,记下最新的线索后问:“人已经死了,接着往后说吧,确定人失踪后,村里人怎么做的?”
换了个话题,青年稍稍打起精神:“没怎么做,打人归打人,没人觉得我爹真会出事,顶多是觉得他去哪里玩了,按照我的记忆,是七月十二失踪,村里人觉得是十三,临近祭拜的日子,没人顾得上他,一切照常,结果……”
“人在七月十五出现了?”郁久霏大胆猜测。
青年点头,声音放轻许多:“准确来说,是七月十五我们准备进宗祠的时候,我先给你说一下我们的祭拜流程……”
担心郁久霏记不准时间、位置跟流程,青年把碗筷摆了一桌,他不知道郁久霏已经去过宗祠,还贴心地摆出宗祠的结构。
村里人祭拜是要从十四或者初一前一天开始做准备的,以湛杰大伯死亡那天为例,也就是七月十四当天,村里人这一天天没亮的时候就要先在自己家的祠堂摆上新的香烛纸钱,供品也要换一批。
因为初一十五全村都要去宗祠,无法祭拜自己家的先祖,所以必须要提前一天就拜好,不是大日子,烧香换供品就行,有心的人会意思意思烧点纸钱,但不能多。
接着天亮了,村长要公布这次去宗祠做准备的人是谁、去暂住山神庙祈福的有谁、去山神庙做准备的有谁,三份名单公布完,就要出发去宗祠住一晚。
每次祭拜选的人数不定,一个村子这么多人,差不多一次能挑选出三家人的样子,轮半年都轮不完整个村,村民自然不会抱怨。
湛家的人都轮过,青年算在大哥家里,也就是说,他跟大哥大嫂算一家人,抽到他们家的话,他得跟大哥大嫂过去。
偏偏湛杰家的事一直梗在青年心中,他更害怕去宗祠,能不去就不去,比如说生病、摔断腿之类有点晦气的原因,就不用去祭拜,轮很久才会轮到大哥家,青年在最害怕的那一年就刚好切到了手,不用去,因为见血了。
被挑选中的三家人到达宗祠附近,要开始收拾宗祠,把香灰、供品丢掉,香炉里的沙都要换新的,还要打扫卫生,处理完差不多一天就过去了。
三家人会在附近暂住一晚,到了七月十五当天的吉时,村长带着村干部跟族老过去,领着三家人拜过宗祠里的列祖列宗,顺便送去山神庙的人出发。
之后去山神庙的两家人就自己去,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们一般都会在下一个初一前回来,极其偶然的情况,会少一个人,往往是女孩儿。
别人都说山神会留下喜欢的孩子,青年知道,不是山神留下孩子,是那些孩子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死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流程,”青年把一个碗慢慢推到代表宗祠的那个碗前,“我听回来的人说,当时村长已经带着人在宗祠门口排好队,他们在外面拜过之后要一起进门,门口有块大石墙,得绕过去才能看见祠堂,他们进去就看到了我爹的尸体,被吃得……就剩身体跟头了。”
一切都跟郁久霏当时看见的情景对得上,祠堂门后的石壁叫影壁,古时候的建筑讲究风水,影壁挡煞,如果没有这块影壁,古人觉得大开的门口冲着堂口,会有煞气进入,立了影壁之后就煞气就进不去。
青年不懂这个,以为是石墙。
郁久霏在本子上画了个尸体的位置,给青年看:“大概是这里吗?”
常年设计网页的人很会画平面图,郁久霏的图简单明了,青年即使不具备相应的知识储备也能看懂哪里是哪里,他点了点中间空白的位置,说:“他们说是在正中间,那个宗祠房子中间是空的,没有屋顶,我爹被放在正中间。”
于是郁久霏用橡皮擦掉,重新画了个小人在中间:“这样?”
“对,村里会算命的老头说,有人这是想我爹一辈子不得安宁,什么断手断脚进宗祠,死后露天不得遮蔽,是要他下辈子都当残缺的人。”青年断断续续地重复算命老头说得话,他识字不多,都是跟着说语音,其实不太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郁久霏不好跟他解释,将话题扯回案件上:“那之后,你爹怎么处理的?”
青年耸耸肩:“还能怎么处理?大哥二哥跟着二伯小叔去收尸,三姑嫁了人就不被算作湛家人了,不能碰葬礼,也不能回来祭拜,因为人死得惨,还得在村外放三天,说是散怨气,那时候天气热,三天后直接抬山上埋,一路都是臭的。”
七月十五出现的尸体,按照那个时节的温度,停半天尸体就该臭了,何况还得把人先抬出宗祠放到村外指定的位置,接着去买棺材闷着,闷三天,就是放冰块都得腐烂。
“村里没人想查一下为什么吗?人自己失踪,又在宗祠里死了,怎么想都很奇怪吧?”郁久霏发现自己一直看不懂这个村子的操作,不管是湛杰本人的,还是这些相当愚昧的村民。
这些人里,最好懂的居然是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抹了把脸:“还能怎么想?他失踪可能是自己跑山上去了,然后被狼叼着从山上扔进了宗祠里,反正没人关心到底怎么回事,只觉得他是被什么野兽吃不干净。”
不调查的理由敷衍到郁久霏满头问号:“其实是觉得晦气吧?还很臭,没人想管,他脾气不好,连你大哥二哥都觉得,死了最好,死了直接埋,他们不想管,其他人看亲儿子都不管,干脆也不管了。”
听完后,青年沉默一会儿:“或许吧,反正我不会管,他的死法……很像四叔的,他是知道我那天在场的人之一,我一直觉得,是堂哥在做这个事情,堂哥要报仇,我也不会管的。”
他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像湛杰的死忠粉。
郁久霏转了下笔,表示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那之后,你就搬来了这个房子?”
“对,我不能总在大哥那住,老跟小叔子住一起不合适,他们又不允许我去四叔那,刚好我爹的房子空出来,就给我了。”青年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自己一个人,再也不用过得小心翼翼。
“一个人住确实舒服,”说到这里郁久霏顿了顿,“所以,你还知道其他失踪村民的事吗?”
从湛杰大伯开始,后面陆陆续续有人失踪,再死回来,死法不一,这个死法不一指的是最终死亡方式不一样,尸体却同样被吃过,村民觉得都是人死了被山里野兽咬的。
现在郁久霏寄希望于青年能说出更多的线索来,可惜的是,这回青年说了抱歉。
青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对不起啊小姐,我搬来这里之后,就没怎么出去过了,我不想看见其他人,也害怕被发现当年的事,每次都是人死了,才传到我这里,具体怎么样,我没见过。”
这个情况倒在郁久霏的预料之中,副本剧情大多数都是每个NPC负责自己经历的一部分,多的剧情需要其他NPC担任,缺少一环就很可能续不上,就像在火车站里那样,她必须收集完所有重要NPC的线索才能把真相拼凑出来。
现在已经知道了湛杰复仇原因的部分,算是有很大的收获,等于案子有了解决基础。
郁久霏谢过青年,说节目组大概要在村里拍摄五天,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目前她就住在严家荒废的院子里。
青年没说什么,让郁久霏晚上注意安全,见有导演跟着,他就不送了,在北头村,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就是最好的保护。
离开湛杰大伯家,郁久霏让导演结束拍摄,晚上了,确实不用再拍,导演二话不说消失,他没有兴趣参与两个shǎ • bī的讨论。
“楼十一,你对这件事怎么看?”郁久霏先问了楼十一的看法,有导演在他一直不能说话。
“那个湛苗全程都没说谎,可信。”楼十一给的评价相当简洁。
郁久霏哭笑不得:“我是说,接下来怎么做,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这一晚的雨非常大,郁久霏在路上走着被风吹得到处晃,走三步就往后倒一步,艰难前行。
楼十一沉吟一会儿:“我会等沈西聆的回复,我忘记跟你说了,湛杰二伯一家,到现在都没回来,根据我的预测,我觉得他们家这次要出个人了。”
“哦?”郁久霏语气微妙,“我忽然有个靠谱的想法,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村长真的在跟地下产业链做交易,那我们要是把资料毁了,村长是不是就得跟他们翻脸呀?”
“这哪里靠谱了?他只是老了,又不是傻了,没了资料他也可以只带人过去,反正动手的又不是他。”楼十一没好气地驳回。
郁久霏失望地垂下头:“哎……对着活人我真的好难想出靠谱的办法,我总觉得他们还有机会,不行,我还是狠不下心……我决定启用医生给我准备的紧急避险方案。”
楼十一完全没听懂:“什么玩意儿?”
此时郁久霏谨慎地躲到了角落里,靠近手腕:“医生说,当我圣母病发作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建议我找个没病的来做决定,但是这个村子大多数人不正常,所以应该多找几个,比如说,把那些被害死的鬼都找到村长家,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原谅村长。”
“……”这已经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了,这得叫踩踏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