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心跳一顿。
面前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他无所不知,哪怕是自己都没仔细多想的念头,都会被瞬间看破。
秦知律反复摩挲着那行歪七扭八的字迹,许久才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到目前为止,诗人预言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他看到的红光,典应该也看到了,虽然典暂时不悲观,但也没有否认他说的话,不是吗?”
安隅点头,“是的,我从未怀疑诗人的预言能力。”
秦知律朝他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
昏暗的房间,让玻璃窗外的主城灯火更显得璀璨。
秦知律背对着那片璀璨,“那么,你堵住他的嘴来替我遮掩,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人类吗?”
安隅目光宁静,“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人类?长官,我从未给过人类任何承诺。从始至终,我只承诺过您而已。”
自上方注视着他的那双黑眸有一瞬间的波动,秦知律张了张嘴,从口型上,安隅觉得他像是要说“不可以这样”,但他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在空中抽掉了手套,掌心轻轻按在安隅头上。
“毛长齐了,牙也长利了。”
手掌在安隅头上揉了揉,从很轻柔到加了点劲,直到把他一头白毛揉乱。
安隅垂下眼看着秦知律的双腿,“长官,您的掌心是暖的,以后别戴手套了吧。”
“为什么?”秦知律问。
安隅抿了抿唇,“许双双说,这个皮革材料很贵,但我感觉您每个任务都会废掉几双手套,这太浪费了。”
秦知律挑眉,“就为这个?”
“嗯。”安隅轻轻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又低声喃喃道:“省下的钱您可以给我,作为交换,我每天都送您一盒饼干,或者您喜欢的小面包。”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头顶的手倏然收回,抬起了他的下巴。
那对黑眸格外深沉,秦知律喉结动了动,低语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面包?”
“是上次您自己……”
安隅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蓦然间,他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长官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他的颈渐渐有些发酸,错觉般地感到长官下一秒就要压下来了。
但此刻的长官收敛了全部的压迫感,即便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并不很温柔,但眼神却很柔和。
像暗潮涌动的深海。
安隅在那双眼眸中竟然失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心跳缓而重,也像回到了海底。
“这一次的大规模畸潮结束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着,不受控般地,“之后您的任务,我也陪您一起吧,无论有没有时空失序区。”
“嗯。”秦知律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终于松开安隅的下巴。他轻轻揉了揉他耳后那道疤,“看来小兽已经养成型了。”
“我只是觉得和您一起出任务,比一个人带着安开心些。”安隅实话实说。
这次秦知律没问为什么,只随口道:“安现在能离开宁了?”
“状态好的时候,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安隅说,“他主动开口和我说话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虽然他没礼貌,但大白闪蝶实在是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生物。”
秦知律笑了笑,随手把自己的终端丢过来,“不得不说,人工智能的预测分析很准。”
安隅不知所以地戳亮屏幕,惊讶地发现垂耳兔正百无聊赖地缩在沙发里,一边啃面包,一边隔着玻璃罩子逗弄装起来的两只小蝴蝶。
“它最近也喜欢上了小蝴蝶,莫名其妙的。”秦知律随口解释道。
安隅惊讶,“您竟然还在养?”
“养熟了。”秦知律说着将另一只手套也摘下来,两只手套并在一起,随手往旁边一丢,“看情况吧,以后私下时间可以少戴。”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长官竟然答应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答应了摘下那双遮掩双手十年的手套。
虽然仅限于“私下时间”。
秦知律走向书桌,回头随意一瞟,“别忘了,每天的面包。”
“哦。”安隅立即点头,“我会记住的。”
秦知律没再说什么,回到书桌后处理公务。这段时间每天如此,安隅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刷着终端,他不出声,秦知律也不赶他,偶尔还会聊几句。
安隅戴着耳机看了一会儿莫梨的直播,莫梨最近沉迷数日落,她总觉得气象系统预测的日落时间不够精准,每天都和它比预测精准度,精确到秒、甚至是毫秒。人类肉眼压根分辨不出她和系统谁更准,输赢全凭她自己说,但无论怎么说,观众都愿意相信,并疯狂送出礼物。
这份童真的可爱让全世界的人们都更加为她痴迷。
安隅问过严希,莫梨收到的礼物都归开发公司所有,由于金额庞大,其中相当比例都成为了税收。
从某种意义上,莫梨起到了财富再分配的作用——打赏大头都来自主城人,而那些税收最终变成低保物资,分发去了各个饵城,这也算是AI实现的一件好事。
“莫梨的底层代码没检出问题,开发公司在大脑研究员的协助下,又增加了几条加强她服务意识的协议,然后就让她重新运行了。起初她有些不开心,毕竟能感到自己被动过,但听说了自己的创收让更多真实的人类吃到了面包和牛肉罐头,她就又把那些不痛快给放下了。”严希当时对安隅笑道:“莫梨是个善良的AI,当然,这也是在她的源代码中被设定好的。”
秦知律还在伏案,但小章鱼人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劳累。
几十根触手一齐抻开,拉伸到最长又猛地弹回,完成了一个伸懒腰的动作。
-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
它突然主动向安隅弹了这么一句。
安隅原本已经捧着终端昏昏欲睡,挣扎半天才打字回复:很麻烦的,没有服务器帮忙计算,光是社交就能把人掏空,更不必说还要想办法获取面包和住所。
-你的社交压力主要来自我的学习对象吗?
安隅困倦地眨眨眼:以前是。
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他和长官相处得很舒服,相比于自己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他更喜欢缩在这张宽大的沙发里,听着长官写字打字的声音,安静地刷一会儿终端。
安隅没回答完,就沉沉地睡着了。
终端从他手中滑落,落入地毯中,发出沉闷的一声。
秦知律笔尖停顿,抬起头注视着他,片刻后,轻轻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
房间在幽暗中迅速沉寂下去,他无声地起身,缓步走到沙发前蹲下捡起了安隅的终端,放在一旁。
被一头白毛掩着的睡颜安宁平和,这是一只从泥淖里摸爬滚打到主城的小兽,兽的生命力如此顽强,无论到了什么环境,都能在安全的地方迅速呼呼入睡。
秦知律无意识般地又伸出手,替他拢了拢头发。
不戴手套触碰那些发丝时,会有一些不熟悉的刺痒感,他摸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许久,他才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的身影。
有些难以置信。
尽管此刻眼皮遮住了那双金眸,他竟依然很想吻他,就像几十分钟之前那样。
不久之前,他以为那种冲动来自那双金眸的蛊惑——毕竟从初见时起,他就已经被蛊惑过。
但……似乎不是。
他想吻他,不吻在额头,而是吻在嘴唇。
那两片总是有些干裂,偶尔会因紧张而轻轻抿起的唇。
秦知律在安隅面前默默站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旁的风衣盖在他身上,走出房间。
电梯上的时间显示是晚上零点刚过,尖塔的餐厅已经开始供应酒品了,他随手按下楼层按钮,罕见地凝视着空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