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应龙嘴唇嗡动,一时无言。
“这就是尔等倾其所能,最后想到的,天下的道义?”
顾担的声音极寒,“这是天下的强盗!”
道义,不好去做;而强盗,当然是好当的。
“什么叫天下?嗯?一人?一家?一国?”
顾担站在他们的面前,指指点点,他是胜利者,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去指指点点,“天下天下,普天之下!
你们这些人,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得享无数荣华富贵,可曾去想过真正的天下,可曾俯首去看一看那些在寒冬大雪之中辛苦谋生,祈食不得的百姓?
你们的道义,便好似与道路旁迫不及待等待吞食尸体的秃鹫大讲道德一样可笑!
拿着这些东西,在我的面前,讲述自己的尊敬,讲述自己的诚意,讲述自己的谦卑?
尔等,何曾真正的谦卑过?!”
他目光如电,那一直显得安静沉稳的顾先生在这一刻不见了,顾担终于显露出了他的锋芒,说出了心中想要说出的话。
从第一次见到民间苦难开始,便想要讲述出来的话。
“你们啊!你们这群人!!!”
顾担伸出手指,走到祈应龙的身前,狠狠的点在他的脑袋上,点的堂堂大祈皇帝都忍不住不断后退,生怕顾担一个不小心,便戳穿他的脑袋。
“你们这群人,想的根本就不是道义二字,想的只是自己输了!因为自己输了,所以便按照自己的方式,以己度人,用强盗的手段,瓜分来自民间的财富,用以当做自己的赔礼而已!”
顾担疾声问道,“我说的,对也不对?!”
连连向后退去的祈应龙面色潮红,气血翻涌,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犹自咬牙开口道:“哈,你又与吾等有何不同?难不成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不会如此去做?何必跑来败者面前如此说教,好彰显你的胜利!”
“不,不一样的。”
顾担微微摇头,“人和猪狗是不一样的。予取予夺,取的是谁,夺的又是谁?从始至终,你们想让我取的,皆是百姓之财货,那些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夺了这些东西,我与尔等,有何区别?”
“你”
祈应龙正欲反驳,可听到顾担所言,蓦然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要赔偿?!”
祈应龙不可置信的问道。
“要,当然会要。”
顾担肯定的点头,他不为自己而要,也要为羽州、扬州,乃至源河决堤之下苦苦挣扎的百姓而要。
“哈,说得再怎么好听,结果又有何不同?”
祈应龙嗤之以鼻,已然不对生还抱有丝毫希望,当下反驳道:“从百姓身上取,还是从谁的身上取,不尽皆是大祈之财物?
难道把百姓两个字替换一下说辞,便让你自觉高人一等,可以站在制高点上指指点点,谈论道义,讲述道德,好方便让人瞻仰你的德行?”
“你说的不对。”
顾担大笑,“同是大祈的财物,却是大不相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是民吗?”
他问道。
顾担的目光又转向薛闻道,“他是民吗?!”
顾担目光环绕,这一刻似是洞悉天下,“那些乡土士绅,世家贵族,皇室贵胄,是民吗?!
高贵的,一等民!”
“说得好听。”
祈应龙已是退到了尽头,身后便是墙壁,退无可退之下,干脆站住,“你取了他们的东西,他们自然会加倍从百姓的身上索取回来,无非是换一个方式而已。左手倒向右手,便是你口中的天下道义?如此的话,那未免也太简单了!”
“加倍索取?左手倒右手?”
顾担眼中露出森寒的杀意,“那要你何用?要皇帝何用?要国家何用?要尚贤、尚同何用?!
看到问题,不去解决。然后说反正都会这样,所以不去做的人,甚至理所应当享受其中的人,与猪狗何异?
心安理得的剥削着底层的民众,略略的拿了少了一些,就觉得自己真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清官。指不定心里还在想着,你看谁谁谁取了多少,我拿的这些比他少多了,所以我是个好人世道如此,不拿不行,我不拿,总有人要拿的,所以我拿的少一点,拿过了,别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会拿的太多,给大家竖立了榜样,合该自己是个大圣人。
对吧?大祈皇帝!!!”
气沉丹田的一声爆喝,响彻在整个皇宫。
祈应龙面色发白,被顾担的气势所慑,竟无法言语,脸色仓皇,被点破了心中所想。
通过强盗的方式,予取予夺,肆意侵吞,用拳头来保证自己的地位,高高在上的荣光,努力想要掩盖住极尽奢华的肮脏。
但肮脏就是肮脏,无论再怎么去掰扯,也会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理越辨越明,真理自不怕被人说。
人心之中的肮脏事不知几何,拿到阳光下辨个明白又怎样呢?
什么“从来如此”,什么“你不做有的人是做”,什么“左走倒右手”,都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一个肆意掠夺,为自己蒙上遮羞布的借口。
墨丘来之前,他们这样。
墨丘走了,顾担来了,他们还是这样。
那tā • mā • de顾担不是白来了一趟?!
他的战斗,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墨丘,为了道义,为了那些曾亲眼目睹的,受苦受难的百姓。
顾担自问自己绝不是什么圣人,可也看不得那些事。
有些事啊,不是蒙着眼睛就看不到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挣扎二十余年,在仙人归来之前,在晋升大宗师之后,顾担终于不肯再坐下去了。
他要许人间一世太平,许的不仅仅只是大月。
或许因为他本就自属他乡客,身上并无某某子民的烙印在。
大月的百姓是百姓,大祈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大月的子民当然可以仇视大祈,这理所当然,且带有天生的正义性,永远都无法指摘!
但必须要明白,这份仇恨,仇视的并非是最底层的百姓,而是那些借助着最底层百姓,始终想要强取豪夺的家伙!
那些家伙,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无关国别,无论家园,无论出身!
除非,自己就是最强的那个,尚且还有维护遮羞布的选择。
否则定是愚蠢透顶,朽木难雕,沉浸在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最强者的美梦中,甚至代入其中,意淫自己便是人上人而醉生梦死的残废罢了!
毫无疑问,大祈皇帝便是大祈国内那个最强者。
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的说出“左手倒右手”这种话不觉恶心。
但现在,他不是了。
顾担在这里。
他才是胜利者,是此间最强者,可以谈论道德,讲述道理,并以此来审判!
所说的话,并非是想让禽兽听懂‘仁义道德’这四个字,但必须要让他们明白,自己遭受审判的理由!
“你你是胜利者,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大祈皇帝红了眼,已然失态,“高高在上谈论仁义道德,是胜利者天生的权柄。”
“哈。”
顾担微微摇头,嗤笑道:“对,我是胜利者。胜利者与胜利者,亦有不同。你们这些强取豪夺的家伙,见到不一样的胜利者,就会害怕。因为你们知道,连你们自己的子民,在目睹了那样的选择之后,就会心生向往。
你们害怕,害怕那些底层的百姓见到光,才忽然发觉自身身处黑暗,犹入泥潭。所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污蔑,诽谤,想要将其打上和你们一样的烙印。
可找来找去,却发现从内里到外面,各不相同。
那要怎么办呢?哦对了,他是胜利者!你看!我们也是胜利者!所以我们是一样的!哈,哈哈哈哈哈!”
顾担大笑出声,目光牢牢的锁定着祈应龙,“你说是吧,失败者?”
“.”
大祈皇帝祈应龙身如雕塑,僵硬的立在那里。
终于讲不出一句话了。
良久,祈应龙混沌的脑海终于是稍稍清明了些许。
他在颤抖,也在咬牙,唯有双目灼灼的盯着顾担,想要抓到他的破绽,“你又要怎么去做?!”
说的再好听,再怎么去标榜仁义道德,再怎么去讲述道义二字。
最终,还要去看怎么做。
说谁不会呢?
你看那些被抓前的gāo • guān,哪个不是仪表堂堂,满口大义,恨不得在脸上就写着为国为民几个字!
他希望顾担露出破绽,露出足以让他反咬一口的破绽,让他并未从始至终,一败涂地的破绽。
“我要废除大祈的三等民制度!我要宰了那些胆敢强取豪夺侵吞民脂民膏的乡土士绅,世家大族,皇室贵胄!我要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顾担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
这天下,因为我来过。
所以,要不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