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阮山喊自己,舒晏这才将水桶拎了过去,先将带着一大坨根土的兰草放进挖好的坑里面,覆了一半的土,浇上水,再将余土填进去。小默看着这株兰草,当初差点也像那株芍药一样被自己扔到汝河里去。可是如今在舒大哥的呵护之下已经茂盛数倍了,不禁感叹岁月之如白驹过隙。
“舒兄,你怎么会丢掉尚书台那么大好的前途,实在可惜啊!”阮山还是觉得惋惜不过,忍不住说道。
舒晏只得苦笑着摇摇头:“世事如此,寒门子弟本来就是在士族如林的官场夹缝中生存,而愚弟我又不善逢迎,只能任人摆布了。”
“像你这么德才并茂的青年才俊居然不被重用,朝廷真是昏庸透了。”
“从这次我的中正品第依旧被评为中等开始,已经注定了升迁无望,我原本认为也不过是固守本位罢了,谁知竟轮落到此。”
“武帝在位的时候,虽说也是士庶两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凡事好歹还算依点法度,如今贾后执政,就全凭任意了。”
舒晏和阮山正在一递一句地哀叹世态的阴暗,谁知小默却完全是相反的反应,心间有了春风般丝丝抚慰。
舒晏与小默初到洛阳之时,他们一个初入仕途春风得意,一个立志自由浪迹天涯,浪迹天涯的那个却改变了自己的志向,只想跟意气入仕的那个在一起。少年意气风发,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焉能放弃自己的理想?小默知道舒晏不能够,自己也不忍心他放弃。不惜乔装之苦数年,一等到如今,其中多少委屈忍辱,就是为了在他的志向由凌厉的峭石逐渐侵蚀成圆润的鹅卵的时候,心甘情愿地放弃所谓的仕途,心甘情愿地跟自己一起到自由的远方。33
可她知道,现在还不到时机,她还必须以“他”的身份继续留在他身边。
“哈哈哈。舒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初到洛阳的时候,我就曾经劝说过你,与其做个什么鸟官,还不如跟我去浪迹天涯,快活自在。而你当时因被授予那个尚书郎的差事而欣喜不已,正春风得意,现在怎么样呢?”
“想必小默兄当初所言乃是个笑话,可如今看来何尝不是呢?我虽然来洛阳比你还早多年,但我只是一介艺人,不懂别的,这一辈子只是踏踏实实地做好驯象人就行了。舒兄大才,不比我,又风华正茂,正是步步登峰的时候,谁知竟脚尖朝后!”
舒晏先听了小默的话,略有些尴尬。当时,小默对自己说出要一起浪迹天涯这句话的时候,他只当成是这个疯小子的疯话;如今又听阮山所言,便低下头,看着这株随自己辗转、移植多次却愈加茂盛的兰草。它是自己人生节点的见证,就如同芷馨的眼睛。若它就是芷馨呢,经历了这些辗转,她会对我说什么?
人往高处走,何尝不该?花草尚且朝着向阳之处生长——但是,开在太阳之下的草木固然鲜艳,可是密林里依旧有小草,山阴处总有不知名的野花,高墙遮蔽的北墙根下有成片的苔藓,它们得不到太阳的眷顾,要向谁诉求?凭什么我必须是一株向阳的海棠,而不是山阴处的野花?
想到此处,他昂起首,突然爽朗一笑:“人不能自命不凡。天下之大,才出我舒晏之右的大有人在,怎能强求站在鳌头的一定是我?我又凭什么不能去做平凡一点的事?孔子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朝政清明的时候,我们放开手脚做事;如今昏暗了,就低调一点,远离高层是非也是好事。吏部既然调我任车府令,就应该尽职尽责。据我所知,现在街面上不遵守朝廷规定,擅自僭越乘车的很多,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先到各个街陌走走,了解一番,必要时顺便稽查。”
陡然急转,舒晏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小默和阮山完全没跟上节奏,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和风光体面的尚书郎相比,车府令虽不起眼,却配有两名署役和一辆轺车。轺车是非常简陋的一种小车,只有车盖,没有车厢,周围通透,更不设车帷,力求轻便。马拉起一副小小的车架,如同无物,就像骑马一样迅捷。过度的简配虽然成就了速度,舒适性自然就无从谈起了。除了稍微能够遮蔽点太阳和无风细雨之外,其它无从谈起。尤其一点是,人身与硬木车架直接接触,遇到颠簸路段,两轮处于半悬浮状态,能把乘车者的心颠到嗓子眼,胃能缀到肚脐下。轺车本是源自军中的车,后来发展到朝廷之中,大多赐予将军乘坐。将军的轺车配置当然要高了,不光宽大很多,还设有后护车厢,更由双马驾驶。
比起自己做尚书郎时的那辆与别人共用的犊车,这辆轺车在稳健性、舒适性方面自然要差一些,不过有一点好处,此车乃是自己的专属座驾,不用跟别人分享,舒晏却喜欢。
秋高气爽,正是怡人的好时节。他亲自驾着车,一路向西,溜溜达达地奔向西明门方向,张弛、刘宝两名署役在后面跟随。此条大路通往洛阳城的两大人流聚集地——白马寺和大市,规格虽然不如南面的铜驼大街宽阔,却异常喧嚣,尤其是冠盖车马,首尾相接,数不胜数。远远望见西明门内外两侧数十丈范围内都排满了牛马车,与背包挑担的百姓汇聚在一处,呼喝声、嘶鸣声乱作一团,更有老弱妇孺穿插在马蹄、牛角、车轮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