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刚要下决心跟贾谧硬磕,直接说:我怎肯听从你的授意而乱了朝廷礼制?实话告诉你,这纹饰非鹿亦非熊,而是我命人画的一头牛,就是为了羞辱你!不料比玉却突然之间插了这么一句话。比玉一向冷傲无比,不问俗事,不太可能是为了帮自己解围,甚至不知道他此举是敌是友。但是,反正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到底是敌是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听他怎么说吧。
比玉此举也令贾谧大感意外。他刚刚还不满于比玉对自己的冷漠无视,怎么此刻却主动上前,无端地接了这个话茬。
“头上有角,怎么会是熊?”贾谧不管比玉是何意思,依旧用这句话发难。
“贾侍中说它不是熊,而且头上有角,那就是鹿喽?”
“颈短体肥,也不是鹿。”贾谧抬高声调道。
“颈短体肥,那还是熊。”比玉坚持道。
“头上有角,那不是熊。”贾谧强调道。
“头上有角,那就是鹿。”比玉变换道。
“咦?”贾谧斜着眼眸看着比玉,“你左右摇摆,到底认为它是鹿还是熊?”
比玉浅浅一笑:“车轼上面画的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辩点。”
“有趣的辩点?”此刻,贾谧似乎明白了比玉的目的:莫非他是要跟我来一场诡辩?有如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那般?
的确,比玉没有别的目的,他不站在贾谧和舒晏的任何一方立场上。他本来无视无闻,不屑于为了自身仕途前景而随波逐流于众人,对贾谧去曲媚逢迎,直到听到贾谧责问朴熙金和海藤川一关于熊与鹿的话,立刻来了兴趣。他自身喜好清谈。清谈并不只限于谈玄,所有有关对于万物的认识、对于未知领域的遐想、处世哲理、不管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也不管是有意义的诸如才性之论,还是近乎荒诞的诸如白马非马的诡辩术,都可以作为清谈的谈资。
眼下,比玉也不管贾谧是个怎么样非比寻常的显贵人物,只把他当做一个当今名士,兴致骤起,要跟他来一场诡辩。
这么紧张严肃的问题居然要改成辩论。这看似很荒唐,不过贾谧也是此道中人,很乐于应战。此刻他已无意于去理会舒晏,只专心的与比玉互相较量:
“颈短体肥,那不是鹿。”
“颈短体肥,那还是熊。”
“头上有角,那不是熊。”
“头上有角,那还是鹿。”
言语之间,双方已经诡辩了三轮。贾谧哈哈笑道:“施公子,从表面上看,我跟你好像谁也不能说服谁。其实胜负已定,你已经输了。”
“哦?”比玉轻笑,“贾侍中何以这样自信?”
“因为我对两者都是持否定态度的,既不认为是鹿也不认为是熊,这是完全正常且行得通的,因为除了鹿和熊,它很可以是第三种的什么兽类。而你呢,却是双双持肯定态度的,既认为是鹿又认为是熊,这就行不通了,完全的自相矛盾!”
“你所谓我的自相矛盾,是建立在你的立场来回变化的基础上。我跟随你的立场变化,在看到它的角的时候就认为它是鹿;在看到它的躯干的时候就认为它是熊。”
“这就有点狡辩了吧?大凡一物,总要看其全貌,根据其全貌从而断定它是唯一的什么,怎么能分开看呢?”
“贾侍中这话,恐怕也不尽然吧。就比如说某一人,是不是要么将其归为善人一类,要么将其归为恶人一类?”
“然。”
“可是某一个人,既有行善的时候,也有做恶的时候。别人看到他周济穷人的时候就说他是善人,看到他欺凌乡里的时候就说他是恶人。既行善又作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他到底是善人还是恶人呢?”
“这个......”贾谧词穷。
比玉则继续推进:“按你的双双否定观点,合起来看,他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那他是什么?难道不是人吗?而按我的双双肯定观点,分开来看,有时是善人,有时又是恶人,这是很正常合理的。如此说来,恐怕反倒是我的结论比你的结论更合理的吧?”
贾谧被比玉辩得一时懵了起来,理了半天头绪,大喊道:“这不一样。我何必在鹿与熊这二者之间纠结,它像鹿非鹿,像熊非熊,我完全可以说它是第三者别的什么兽类,不可以吗?”
“在别人眼里可以,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相像的兽类,但在你眼里却不可以。”
“为什么?”贾谧诧异问道。
“因为在你的眼里只有鹿和熊,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头牛,但是你愿意承认吗?你致画有一头牛纹饰的安车于何地?”
贾谧顿有所思,良久,漠然地望着比玉道:“以你看来,它在我眼里是什么?”
“你心中怀着什么想头,它在你眼里就是什么。”
“心中怀着什么想头,它就是什么......”贾谧重复着这句话,不再计较与比玉辩论的胜或负,更早把舒晏忘在了一边。
舒晏在被逼无奈之下,已经做了以卵击石的打算。谁知比玉以自身所好没来由地横插一杠子,反倒救了自己。他当然非常庆幸和惊喜,但是对于贾谧,依旧还是不肯趋奉,不去参加其婚礼。
与舒晏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当然寥寥无几,贾谧婚礼当日,半个洛阳城都惊动起来,朝中文武官员更是趋之若鹜。各个廨署部门都空荡荡的,舒晏独自在太仆寺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回到自己的下舍去。到了下舍也觉得无事干。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趁着无事,就收拾起了屋子。忽见小默从外面进来,手指着他笑道:“我就知道贾谧那里你不曾去。你可知道,满朝文武前去捧场的有十之七八,能驰骋广阔天地的大好机会你置之不理,反而在这里拾掇一间小小陋室。”
舒晏刚想着收拾些什么,听了小默的话,反问道:“我定然是不会去的,可你为什么也没有去?我听闻朝廷可是派了你们御厨过去主操婚宴的啊。”
“你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给他面子。”
“那你就不怕日后会有麻烦?”
“我怕谁?怕贾后?怕贾谧?还是怕我的上司光禄勋?”
小默经常说些没有分寸的话,舒晏习以为常,遂笑道:“难道他们哪一个都不值得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