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凤紫虚笑吟吟地反问了自家徒儿一句。
没等齐敬之回应,这位玄都观主忽地一甩霓裳羽袖,转身朝着玄都观的方向飞去。
她这一动,无论是火光熊熊的洪炉,还是被披帛彩练卷住腰身的齐敬之,自然是紧随其后。
从鹤嘴崖上方掠过的时候,齐敬之还特意朝招鹤亭中望了一眼,只见玄骥君一动不动地站在放鹤碑顶,丝毫看不出竟是个活物。
“师尊……”
齐敬之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凤紫虚就点头道:“你整日除了修行,就知道傻乎乎地盯着洞天里的鹤群猛瞧,偏偏想不起来找为师问上一声。我原本还想看看你能忍到几时,不过今日恰逢其会,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你想的不错,这只玄鹤就是丁令威的遗蜕。”
“《三才图会》有载,昔轩辕圣皇习乐于昆化山,有元鹤飞翔。元鹤者,粹黑如漆,共寿满三百六十岁,则纯黑。”
“丁令威当年毕竟是要突破第五境的人物,他迷失在无极之野,留下的这具遗蜕虽然没了灵性主持、神魂滋养,算不得圆满的纯阳之躯,但神异之处依旧非凡物可比。”
齐敬之点点头,沉吟道:“我记得《仙羽经》总纲有言,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
“原来这仙鹤活得久了,其形体当真会生出变化来,直到一千六百岁才能真正定形!”
凤紫虚闻言轻笑一声:“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修行人多喜欢夸大其词、故弄玄虚,这数字、年份越是往大了说,尤其还是什么一听就极为玄妙的整数,就越不能当真。”
“譬如这所谓的玄鹤,《古今注》里的说法就与《三才图会》不同,声称‘鹤千岁变苍,又千岁变黑,谓之玄鹤’。为师记得清楚,丁令威的遗蜕通体化为黑色,大约经历了四百七十多年,大大超过了三百六十年,离着两千年又相差甚远,可见尽信书不如无书。”
“《仙羽经》总纲之中,你最应留心的还是前头那几句,阳之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这位玄都观主顿了顿,正色道:“听上去似乎不难,然而世上之事偏就知易行难。咱们仙羽山玄都一脉迁来东荒,其实与那残月寺的情形差相仿佛,传承上就不免有了残缺,故而历代能将阴、阳、金、火这四样修行齐全者寥寥无几。”
“哦,至于当年迁移的始末缘由,还不到你该知晓的时候。”
齐敬之听了默默点头,来洞天的第一日,自家师尊就曾说过,有些事情要等他成为仙羽山天下行走乃至玄都观少观主之时,才有资格听闻。
说话间,师徒两个并一尊洪炉已经飞过了玄都观祖师殿,缓缓落向一处宽阔院落,院中除了一幢高耸华美的紫阁飞楼,余者便是连绵成片的花圃药田,其中遍植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香气扑鼻。
紫阁飞楼上挂有一匾,写着“紫虚馆”三个大字,正是凤紫虚这位玄都观主的居所。
齐敬之朝花田一隅的那几株舞鹤草扫了一眼,若非今日见到了舞不二,还当真瞧不出这几位竟还是一国之君。
凤紫虚将洪炉安置在紫阁前的空地上,方才继续说道:“仅以玄都传承而论,阴、阳、金、火之中,阳之一字得之最易、却也最难精深。”
“说它容易,仙羽山门人即便不专修松鹤延年之道,单是在却谷食气时多用些青砂珠养身,便能以阳木之气夯实根基,但也仅此而已,想要更进一步,却已没有够分量的功法习练,多少有些艰难。”
“为师祖父去天台山论道一回,玄都传承之中多了一篇《青羽秘卷》,能引青华少阳之气,才算是补足了缺憾。那天台山也得了仙羽山的洪炉丹法,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齐敬之看了一眼已经被师尊收回的披帛彩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阳已经有了,洪炉丁火乃是阴火,那就同时占了一个阴字和一个火字,四者已得其三,难怪洪炉丁火剑意会成为咱们仙羽玄都一脉的招牌。”
“你这小鹤儿果然聪慧!”
凤紫虚欣慰点头:“可不止是四得其三,修习洪炉丁火剑意者,多半还能凭借手中剑器补上半个金字,如此勉强算是圆满。这也是为何明明为师已经有了‘流采含章’,却仍要随身佩戴这柄青蛇剑。”
齐敬之不由愕然,心说原来师尊的彩练奇形剑器竟然真的叫流采含章,琅琊君的诗文可真是没有白学。
凤紫虚显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先前才迟迟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她剜了自家徒儿一眼,目光里满是警告的意味,方才继续解说道:“洪炉丁火剑意既是一篇能增进修为的根本道法,又是一门犀利无匹、威力绝大的杀伐之术,这才成了玄都一脉的招牌。然而哪怕有律吕调阳之术相助,这道剑意依旧太过暴烈难驯,非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者绝难真正成就。”
“因此仙羽山门人只要天资和心性稍差,大多会选择修习松鹤延年之道,占下一个阳字,虽说斗法不大行,寿数却是绵长,有那么一两分指望点燃道火。只不过修到了那样的境界,安逸求稳已成天性,多半没胆气再去冒险兼修丁火、尝试木火通明。”
“至于心烛丁火,修习时的凶险丝毫不输给洪炉丁火,却一不善斗法,二无延寿之效,向来绝少有傻子会选。若非你这小鹤儿已经先一步搜集了阳木、阳火,定下了木火通明、直指纯阳的道途,还得了放鹤碑的认可,为师可不会将如此鸡肋的道法传给你。”
自家师尊的这张嘴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齐敬之闻言不由哑然。
他当初因为《万壑松风》的缘故,先行选了松柏甲木之气为食自是不假,可真正以若木阳火炼化体内木气、立下修行根基,与拜师凤紫虚就只隔了一夜,还真是因缘际会、毫不由人。
只不过齐敬之心里并不后悔就是了,那洪炉丁火剑意与他的本心并不相合,即便舍了若木阳火强行兼修,要么就是修不出什么大名堂,要么早晚也是个烧成飞灰的下场。
他默然片刻,方才喟然一叹:“想来徒儿前头的那些师兄师姐,个顶个都是豪气干云、天资绝世的雄杰,明知洪炉丁火剑意如此凶险,依然矢志求道、不避死生,真真令人敬佩!”
“徒儿却是个不成器的,身为师尊门下首徒,竟不愿接下这项仙羽山的根本传承,偏偏师尊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闻言,凤紫虚浅浅一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常见的苦涩。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搭进去了那么多条人命,为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除非今后遇到与这洪炉丁火剑意真正契合的弟子,否则实在没必要死守着前人的条条框框不放,非要传承这等要命的劳什子。”
虽然这位玄都观主曾口口声声说不朽者无亲,但显然并没有将曾经的那些弟子视为草芥:“今后咱们仙羽山还是要因材施教,功法上或有不足,慢慢设法补全就好。你既走了如今这条道途,那就替后人蹚一条新路出来!只不过么……”
凤紫虚略作停顿,朝齐敬之身上的青虬玄甲指了指:“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不要穿在身上显摆了,没的辱没了咱们仙羽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