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点点头,心知既然这世上道路有九达的名目,大齐官府却明令国都道路至康庄而止、梅州更是不得超过五达,说不得古时便曾有过惨痛教训。
只不过这对他而言算是好事,布袋涧黑白路神占据的是二达歧旁,牛头崖那两位则是把住了一处四达通衢,道行却都稀松平常。
由此推之,那位道城隍既然也是在这条道上被供奉出来的,多半无法逾越五达的上限,而那三个山灵能被道城隍一封请帖请来赴宴,同样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见他沉吟不语,成德器便即拱了拱手,转身又往后厨去了。
齐敬之看着这位成掌柜的背影,鼻孔微微翕动,若有所思道:“它身上好浓郁的酒香,难怪要藏身在这客栈之中。”
一旁的辐大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出言。
齐敬之瞧得真切,不由轻笑道:“怎么?你跟这位似乎是酒坛子成精的成掌柜有交情,这是怕我对它不利?”
辐大闻言再无犹豫,点头道:“成老倌除了喜欢跟人喝两口,偶尔发发酒疯,便是窝在后头的酒窖里静修,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
“有好几次它喝多了,不知怎的就跑到歇马桥上,扬言要去溪水里捞月亮,还说要将我们兄弟也捞出来。要不是我死命拦着,只凭它的道行,要么被镇水兽头一并压在桥下,要么就干脆一头栽下去摔个粉碎了。”
“恩公若是喜好美酒,直接开口向它索要便是,除此之外,成老倌再无用处,还请恩公莫要为难它。”
齐敬之闻言就是一笑,心知在辐大的心目中,他这位恩公虽然救出了对方兄弟七个,但也曾一言不合就灭了两处路神,乃是个喜怒无常、恩威难测的魔君无疑,此刻生出这等担忧倒也寻常。
这种事情本也没法解释,齐敬之也就不徒费口舌,只是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眼见辐大明显是松了一口气,齐敬之转而好奇问道:“成掌柜已然成精,竟还能轻易摔碎?”
听他有此一问,辐大脸上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歇马桥兽头的镇压之力非是成老倌可以抗衡,这个且不提,单说它此生也不知喝过几千几万斤美酒,身子早就泡得酥烂,稍有磕碰就往下掉瓷渣子,摔个跤都可能断胳膊断腿。”
“若非隔个一年半载就有个锔瓷匠过来寻它喝酒,顺带做些修补,这老倌哪还能逍遥到如今?”
能修补酒坛子精的锔瓷匠怕也不是凡人,只不过与今夜之事无关,齐敬之便没有刨根问底。
他想了想,终究没有直接开口打听那位道城隍,毕竟此时满堂寂静,他与辐大的交谈声虽然不大,但也足以被其他的精怪听见。
过不多时,成德器便又出来,身后漂浮着数十个酒坛。
每个酒坛上都搁着一个木头托盘,托盘中除了酒碗和竹筷,便是几碟子下酒菜。
随着成德器抬手指指点点,这些酒坛子和木头托盘便各自飞向了堂中的方桌,也不管各桌宾客几何,总之是每桌都分得了四份。
齐敬之大致扫了一眼,见亡人衣连同异蛇坂鼻那两桌的下酒菜似乎都是些冒着血腥气的生肉,枫子鬼那边儿则是被露水打湿的草药木块居多。
至于自己面前这份,倒是冷热荤素皆有,大多都是客栈中常备的下酒菜,唯独有一样瞧着还算稀奇,乃是一根形如山药、散发清香的奇特果实。
同样的菜肴,七个车辐童子一同分享三份,齐敬之怀里的般般连同卧在地上的斑奴也各自分得了一份。
齐敬之注意到,那种奇特果实竟是每个托盘中都有,就连四件亡人衣和异蛇坂鼻都不例外。
大堂东南角,一身瘿瘤的枫子鬼将自己托盘里的奇果抓在手中,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疑惑开口:“老成,这是什么果子?”
它嗓音喑哑、语调怪异,一字一句只是勉强可辨,浑然不似人声。
包括齐敬之在内,满堂宾客齐齐看向成德器,却见这位掌柜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要解答的意思。
就在这时,大堂外忽而有个尖利的声音叫道:“道城隍可到了吗?”
话音未落,一个怪物就蹿了进来。
这怪物乍一看像是个身形伛偻的老婆子,只是脸上没有眉毛,一对眼睛是竖着长的,红彤彤的朝天鼻,两根獠牙从嘴里冒出来,明显不是个善类。
“这便是那个所谓的夏山竖眼婆?”
齐敬之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见竖眼婆身后还跟进来一个金光闪闪的阔口瓶。
这个金瓶约莫有三尺高,此时瓶口向下,是倒立在地上的。
两只胖乎乎的铁青色小手从瓶口伸出来,像是两只小脚丫一般拄地而行。
齐敬之未及细看,又有一个怪物紧贴着上方门框弯腰探头进来。
这怪物身量极高,头颅上生着四张面孔,每张面孔上并无五官,只有七个按照五官位置分布的黑窟窿。
紧接着,它那具又高又壮、笔直好似树干的身躯就跟了进来,站直之后少说也有一丈高。
毗陵高天丈人、夏山竖眼婆和巴丘金瓶孩儿这三个山灵竟是联袂而至。
进屋之后,它们就旁若无人地走向了大堂中央,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位置极佳的方桌。
高天丈人和竖眼婆也就罢了,只见金瓶孩儿的两只小手在地上一撑,它存身的金瓶就随之高高弹起,在半空中翻转过来,稳稳落在了一条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