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它这副模样,齐敬之立刻又拿了一枚,咬了一小口,只觉香甘而糯、精气充盈,果然十分可口,更从中感应到淡淡的孺慕之意。
他略一体味,又念及这孝鬼草果实的来历,知道先前高天丈人怕是所言非虚,登时就没了继续品尝的心思。
于是,齐敬之将手里的果实放回盘中,低头向辐大问道:“高天丈人曾言,孝鬼草乃是嘉实县一个姚姓的教书匠所化,伱们可知道这个教书匠家住何处?”
辐大闻言虽有些疑惑,但依旧脆生生答道:“高天丈人说这是最近几日的事情,嘉实县离歇马桥有些路程,想来消息还不曾传到这边儿来。好在这等奇闻向来能跑会飞,嘉实县怕是已经传遍了,只需去县里打听打听,很容易就能知晓。”
听辐大用“能跑会飞”来形容一件奇闻,齐敬之顿觉颇为形象有趣,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古怪。
世上之人大多喜欢听个稀罕、瞧个热闹,他齐敬之亦不能免俗,此刻心里便隐隐生出预感,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碰上由一段文字、一种声响、一则消息甚至一场热闹化生而出的奇特精怪。
齐敬之按下这个念头,朝眼巴巴瞧着自己的车辐童子们说道:“既然你们兄弟称我为恩公,我便派给你们两件差事,其一便是将今夜宴席上的孝草果给姚家送回去,交到那位孝子的老母亲手上。”
他一边说,一边又从虎君玉盒里取出百八十枚买山钱:“你们把这些钱也一并带上,避开凡俗之人的耳目,偷偷埋在孝鬼草的草根处。”
闻听此言,金瓶孩儿蓦地开口,声音莫名得有些沉闷:“孝鬼草乃是极罕见的奇花异草,所结果实的精气之纯,连道城隍这样的精怪也要动心,更别提还有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俗世官老爷们,姚家是绝然保不住这等宝贝的。”
没等齐敬之回应,它又接着道:“倒不如暗中将姚家接到巴丘山中居住,孝鬼草也一并移植过去,有我金瓶孩儿看顾,足可保那个教书匠的老母得个善终!”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深深看了金瓶孩儿一眼。
这个自称出自大魔国北虹一脉的山灵看似凶恶嗜杀,但其实并未害过无辜人命,反而事母至孝,还对乡邻多有庇护,刚才又手刃了竖眼婆,也算是交了一份投名状。
念及于此,对于金瓶孩儿要庇护孝子之母的提议,齐敬之已是信了bā • jiǔ成。
至于所谓“北虹出来刀兵起”的说法,即便确有其事,但若是因此便用人家没做过的事情论罪,实在于法于理不合,为他齐敬之所不取。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轻轻颔首道:“这确实是个法子,只是事先还需与姚家说明利害,切勿蛮横行事,否则好心办了坏事不说,还平白惹人怨恨。”
他说着朝辐大一指:“既然是要帮着姚家迁居,便让这几个车辐童子跟着你走上一遭,能搭把手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金瓶孩儿明显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紧接着它就故态复萌,再次神气活现了起来,转头斜睨了辐大这个监工一眼,脸上颇有不屑之意流露,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开口拒绝。
一旁的辐大以及六个兄弟却是神情愈发沮丧,话语里已带上了哭音:“恩公既有吩咐,我们七个自当办妥。然而恩公执意不肯带着咱们上路,可是嫌弃我等兄弟无用么?”
见车辐童子们这幅模样,齐敬之无奈看向骊山广野:“国都的各座衙门之中可有精怪任职办差?”
骊山广野砸么砸么嘴,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听说内库的东钱库里就有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头子,被管库的官吏们奉为‘钱神’,同时也是东钱库最后一道看守。”
“据说每逢开库收放银钱时,管库官吏们必于老头子面前燃供香烛,行晚辈叩拜之礼,但凡礼数稍有不周,非但开不了库,还要被老头子以竹杖痛殴,中杖者必定目迷五色、头痛如裂……”
骊山广野顿了顿,又言简意赅地道:“这还是寻常衙门,镇魔院里头的精怪那可就更多了,只要约束得力、不生事端,朝堂诸公没人会当一回事。”
至于镇魔院的精怪如何多法,日常又如何约束,他并没有细说。
其实一听到“钱神”二字,齐敬之就立刻记起了这茬。
当初钱小壬曾提过一嘴,说他之所以能被拔擢去大齐内府任职,是因为有个彭氏子弟惹恼了东钱库的钱神,被痛打了一顿、开革了出去,这才空出了一个管库副使的职位。
齐敬之当时只以为那所谓的钱神乃是国主敕封的正神,可听骊山广野话里的意思,那钱神竟是个积年的精怪?
“若是镇魔院也同样役使精怪,朝廷对此亦无忌讳,那么钩陈院收留几个小精怪用以办差,应当算不得出格……只不过有些话还得事前言明,也免得它们兄弟将来后悔。”
齐敬之心生此念,便朝辐大点了点头。
他知道隔着灵官面甲,自己的笑容总会变得狰狞,也只好在语气中展露温和:“你们兄弟既然有此诚心,等办好了两件差事,便可去国都钩陈院复命。”
“只是我也不瞒尔等,钩陈院乃是天子亲军,今后多半要跟镇魔院蚩尤司的銮仪监别别苗头,以你们兄弟车辐棒的出身,难免会被卷入其中,说一句祸福难料也不为过。”
“你们知晓了此节,若是还愿意入钩陈院当差,我自不会拒之门外。”
七个车辐童子身为清道护车之器,本就是横行霸道的性子,哪里会计较其中的风险,闻言神情立马就转为雀跃,辐大更是主动请缨道:“还请恩公吩咐下第二件差事!”
辐大问罢,立刻躬身而拜,其余六个有样学样,纷纷拜倒在地,齐声道:“请恩公吩咐!”
在它们看来,今后兄弟几个不但能追随恩公,更能在国主亲军中得个前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齐敬之颇有几分鸡同鸭讲的无奈,却又不免为这些车辐童子的赤诚所感。
他环顾堂中,心中更添喟叹:“今夜这场歇马栈夜宴虽是不欢而散,菜未夹一箸、酒未饮一杯,却已看遍了这条道路左近、一方水土之中的世情人心之变。即便是几个小小精怪,却也是百态千面,各有贪嗔执着。”
齐敬之看着辐大清澈的眼眸,忽地洒然一笑:“世事纷扰、欲念流毒,我辈行此世间,但能顺从己心、秉道直行,已是无上的大缘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