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也有他从未见识过的煌煌人道,从上古时先王先民苦心孤诣、大启山林到如今国都百姓摩肩接踵、志高气扬,无不令这个从麟州大山中走出的少年心怀激荡。
然而与此同时,这座城池之中却又在不断上演着国主、世家和宗门之间的明争暗斗乃至残酷倾轧,给少年眼前的人道盛景蒙上了一层殷红血色。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一直被齐敬之压在心底,仿佛块垒、难以消除。
直到他亲眼见证了李神弦的那一箭。
那一箭将不可一世的左药师射落马下,也将少年心底的深重忧虑一击而碎。
齐敬之仰头看向那面兀自迎风招展的委蛇旗,眸光渐趋幽深。
旗上那尊名为“委蛇”的古老神祇曾被记录在骊山广野吟唱的上古歌谣里,如今则被绘制在福崖寺进献的神异旗帜上,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大齐钩陈院的上空。
“国主和君上为何如此看重这面委蛇旗?”
少年心里才冒出这个疑问,耳畔忽就有个声音答道:“昔年桓王驾驭雷车、出外田猎,见委蛇升起于天齐渊大泽之中,其大如毂、其长若辕,紫衣而朱冠、双首而蛇身。”
“委蛇闻桓王雷车之声,捧首而立、声传四野:齐王见我,当霸天齐之国!”
“正所谓,以德者王、以力者霸……如果说驺吾幡代表仁恕不杀之王道,那么委蛇旗便承载了重威尚杀之霸道!”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恍然而悟:“道不同不相为谋,难怪驺吾幡和委蛇旗如此针锋相对,竟然真的是道途之争!”
他左右看了看,见李神弦等人似乎都没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当即抱拳四顾:“驺吾军营尉齐敬之,敢问尊驾何人?”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宏大而高远的声音:“本座乃钩陈院长史寿跋,驺吾军都督府营尉齐敬之速来寿宫见我,其余诸军有意入驺吾军者,可稍后往齐敬之帐前听命。”
寿跋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肃杀:“绣岭虎骑统领左药师,言语无状、欺凌袍泽,辱人血脉宗族,自往桓王台下领军棍二十,以彰军法!”
闻听此言,李神弦大嘴一咧,才要放声大笑,就听那声音又接着道:“巴州弓弩手统领李神弦,自甘堕落、目无尊长,心怀诡诈、殴伤同僚,同领军棍二十,以儆效尤!”
“啊?”李神弦登时傻眼,简直欲哭无泪。
齐敬之呵呵一笑,很是同情地拍了拍这巴州汉子的肩膀,继而纵身跃上了斑奴脊背。
于是,在听到动静纷纷冒头的各地军汉围观之下,驺吾军少年营尉一骑当先,身后跟着趾高气扬的巴州弓弩手和垂头丧气的绣岭虎骑。
弓弩手们簇拥着臊眉耷眼的李神弦,绣岭虎骑们搀扶着羞愤欲死的左药师,后者看上去尤为凄惨,头发焦枯散乱不说,胡须和眉毛更是被烧得一根不剩。
这哥俩偶尔眼神交错,那真叫一个眸光如刀、仇深似海。
齐敬之仰头看去,只见桓王台历经风雨沧桑,早已洗尽铅华,看上去就是一座灰蒙蒙的石头高台,除了高耸入云、巍峨如山,似乎再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又长又宽的石阶一路通向高台之顶的宏大殿宇,密密麻麻、难辨数目,恍若登天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军棍着肉声中,李神弦和左药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齐敬之则是独自迈步登台。
没成想才走上两级石台,冷不防一股无形力道迎面袭来,将一脚蹬地、一脚悬空的少年推落回了阶前。
所幸离地面很近,头一次亮相的少年营尉没有太过出乖露丑。
齐敬之回头看向巴州弓弩手们,见这些家伙有半数正围着李神弦,严防负责行刑的绣岭虎骑下黑手,剩下一半则聚拢在左药师身旁,给同样负责打军棍的巴州弟兄助威,以至于根本没人记得要提醒自家营尉一声。
绣岭虎骑们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双方士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乍一看很是亲密无间。
齐敬之无奈摇头,不想再搭理这些不靠谱的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
看见他的举动和神情,原本沉默围观的军汉们骤然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哄笑:“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营尉也不行啊,不会又是哪个世家塞进来的样子货吧?”
“嘿嘿,人家可是国姓,咱们这些只剩下一条贱命的破落户哪里能比?”
“国姓?左药师不也是什么宗室左公子之后?眼下还不是被扒了裤子打屁股?”